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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惊仙-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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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手上兀自握着一块扁圆的银饼。那是当他满心懊恼从始信峰归来时,从墓前的泥泞中寻找到的惟一物事。
  为什么上苍总是一个接一个地和自己开这种残忍而荒谬的玩笑?在他失意归来跨入家门的时候,迎接自己的既不是母亲的温暖,也不是父亲的沉毅,而是一座冷冰冰的坟头,和一块不会说话的银饼。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疯狂地寻找着母亲的下落,父亲的遗体,得到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直至最后的绝望。大海吞噬了所有,甚至村里没有一个渔民晓得自己离开后的那个黄昏,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杨恒沉默了,自始至终他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眼泪,感动不了仇人,呼唤不回亲人,这个道理他在九岁的时候即已深深懂得。
  然而仇人在哪里,是谁杀害了父亲,劫走了母亲?对此他一无所知。
  是的,他恨凶手,但更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离开渔村去黄山,悲剧也许不会发生。
  当一个人伤心到极点,愤怒到极点,剩下的便只有那一具枯骸。
  他就是这样的一具枯骸,失魂落魄地跪在养父的坟前,面对那触目惊心的空坟!
  手心里的银饼冷了又被捂热,捂热了再次冷却。而他的心始终冰冷,冷得不晓得疼痛的感觉,不晓得时间的流逝,也记不起他曾经想到的疑点。
  ——那是什么疑点了?是坟前捡起的这块银饼吗?好像是,好像是……
  银饼上还留有指痕,那应该是母亲留下的。从外形上判断,它应该是一块被捏扁的碎银,在母亲遭擒前一刻被她悄悄藏在身下的泥泞里。
  然而她为何要捏扁碎银将它留在这里?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吗?
  他茫然摊开手,呆呆地注视着这块银饼。银饼不会说话,却像一张圆乎乎的脸,闪着寒光漠然看着自己。
  “银面人!”再一次,杨恒的脑海中晕沉沉地闪过了这三个字,像一道电流瞬息通透全身,让他麻木的躯体有了一丝反应。
  银面人是凶手!
  可要到哪里才能找到银面人?七年了,从端木神医被掳开始,神秘莫测的银面人犹如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着自己,阴魂不散若隐若现。
  一桩桩有关银面人的故事从他的记忆里翻出,却无法串联成线。
  他们劫走端木神医,杀害石颂霜母亲,伏击杨北楚,刺杀司马病……如今又杀害自己的养父,劫走自己的生母,所有这一切似乎毫无关联,却又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而他,却找不到将它们连接起来的丝线。
  “你来干什么?”当意识复苏,他终于发觉自己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我的儿子死了,我来看他。”背后的人回答,那是他的祖父杨惟俨,灭照宫宫主。
  “看他?”杨恒的语调机械,“让你失望了,他不在这里。”
  “想知道谁是凶手么?”杨惟俨没有接战,“你母亲落入了宗神秀的手中。”
  杨恒空茫的眼眸深处缓缓地,缓缓地燃起一点光,然后就像席卷草原的熊熊烈火弥漫开来,似乎要将这黑夜彻底焚毁。“谢了。”他说。
  “不必,”杨惟俨回答:“我想知道,南泰的遗体在什么地方。”
  “有人带走了他。”杨恒说出了心中最乐观的猜测,而将那可怕的念头深掩起来。
  背后响起微声,那是杨惟俨的衣袂在风中颤动。忽然,杨恒意识到至少在他们两人之间已多了一点相通:他失去了儿子,自己则失去了父亲;而他们的敌人,远在长白山,正冷眼旁观他们的愤怒与悲伤。
  没错,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杨惟俨掩饰在冷漠面容之后的那缕哀伤。
  他和他一样,不会哭天抢地,更不会暴跳如雷,只把这悲伤深深吸进骨子里。然后,慢慢咀嚼,独自品味。再没有比杨家人更了解杨家人的了,即管他们曾经彼此憎恨,至今依旧恨意未消。
  “你准备在这儿跪一辈子,求菩萨保佑你的仇人自动消失,你的母亲平安无恙?”杨惟俨问道。
  真是奇怪,他好像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或者一直都是。当然,他并不在意这个,也不在意那个连名义上都不是的儿媳最终的命运。
  他来,本是想见一眼儿子,或许还会叶落归根将他带回东昆仑,永远留在雄远峰顶那一方黄土之中。而他的儿子,再不会背叛他,反抗他。在他永远失去他之后,感觉到的不再是寂寞,而是哀伤。
  他痛恨这种感觉,也不齿杨恒的反应。填平伤口最好的手段,绝对不应是眼泪。
  杨恒忽然徐徐举起手,指尖有一簇微淡的银光在闪,像黑夜里的一颗寒星。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他木然问道:“我在父亲的坟前找到的。”
  “银面人?”杨惟俨显然是想到了。他更想到凌红颐从黑沙谷带回的有关太古道的情报和司马阳临死前的口供,目光连闪几下唇角逸出一丝森寒的冷笑道:“这才像宗神秀做的事——他差点毁了我两个儿子。”
  杨恒没有应声,从地上缓慢地站起,僵直着身体。
  “以你现在的心境和状态,去找宗神秀等于送死。”杨惟俨的话语残酷而直白,“你无力报仇,反而赔上自己的一条小命。”
  杨恒霍然回首,一声不吭地盯视着自己的祖父,脸上写满了执拗。
  杨惟俨轻蔑地看着他,说道:“你不服?你还一心困守在自己世界里,离天三万里。”
  他一边绕着杨南泰的空坟缓缓踱步,一边说道:“不要以为自己初悟神息就有什么了不起,从炼气晋升到修神,你才跨出第一步。神息四境路漫漫其修远兮,又岂是你想的那么容易?你要比别人强,除非先走出自己的那方小天地。”
  话落步停,他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围着坟冢,地上赫然多了一圈淡淡的足印。
  杨恒依然沉默,灰暗的眼眸中却不知不觉泛起一抹星光,低哼道:“我能走出来!”
  杨惟俨不答,可不屑而冷淡的眼神分明是在质疑,而在杨恒看来更近乎是种侮辱。
  他一言不发,昂然迈步向杨惟俨用脚印布下的圈外踏去。然而在右脚悬空到足印上方的一霎,灵台猛然动摇,四周的景象天翻地覆,天地间涌出无穷杀气。那一只只足印陡然化作浑若天成的剑招,从四面八方一齐压来,遮蔽了整个空间,宛如一圈铜墙铁壁,将自己所有的去路封死。
  “啊?”明明踩住了实地,杨恒却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神智恍惚中,身子已退到了坟前,额头冷汗无声无息地渗出,呼吸激烈而短促,好似已经过了一场令他心力交瘁的厮杀。
  月华如玉清辉默洒,所有的景象又恢复如初。脚印依旧是脚印,人在圈内。
  “果然不行——”杨惟俨的脸上掩藏起一缕若有若无的失望,声音冰冷道:“你受云岩宗迂腐教条的荼毒太深,什么大空无碍,全是狗屁。何不御风十丈,从上空径自溜出?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杨恒一咬牙,抱元守一灵台若磐,二次提步迈向圈外。这一次他的脚步走得极缓。
  杨惟俨负手旁观,脸上有了一丝讶异。忽见杨恒身子剧烈一晃,像是被股无形的力量重重弹回,又落回了坟前。
  他嘿然低笑了声,骂道:“笨蛋,居然重蹈覆辙。老夫没工夫陪你瞎折腾。”金袖一拂,说道:“我来教你两句:‘人牛不见渺无踪,明月光寒万象空;若问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丛丛——’好好琢磨吧,可惜,这里面的意思空照是不能告诉你了,哈哈,哈哈哈……”笑声里含着几许寂寥孤怆,远去了人影。
  杨恒没有笑。如果不是切身体会,他压根不会相信那一串脚印居然真的困住了自己。
  他所拥有的修为在这一连串足印面前,突然毫无用武之地。甚至是自己冲击得越猛,脚印产生的反弹力量就越强。
  倘若换作是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普通渔民站在这圈里呢?也许他浑不把杨惟俨留下的足印当回事,稀里糊涂地一抬脚就跨到了圈外,根本不可能领会到在这圈脚印里所蕴藏的深邃玄机。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一亮,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那地方好久没去了……”心念闪动之间,元神渡入惊仙令,眼前斗转星移景象瞬息万变,重新来到惊仙门外。他穿过大空殿,前方一条虹霓铺成的天路向上延伸,好像永无穷尽。
  杨恒心晋大空禅境,将满腹的心事与种种意念情绪如包裹般卸下,渐渐地虹霓路上浮现出一级级台阶,由近而远去向深渺无垠处。
  杨恒拾级而上,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又或走出了多远。
  突然一阵清风吹来,脚下的云雾陡地翻转散荡,呈露出一片广袤无边的世界。
  前尘后世,人间百态;六道轮回,天地沧桑……就在他的脚下如滚滚波涛般铺展开来,演绎着一幕幕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他就像一个局外人,看到楼起了,看到楼塌了;看到红颜易老,帝王梦碎;看到转生业报,为人为畜。
  千百年的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在循环,在生灭。
  蓦然他的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涌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牛若不见,人亦不见,无尔无我,物我两忘——天地万物,主客双泯,那还有什么能够束缚住自己?”
  当这念头刚刚生起,还没来及让杨恒仔细参悟深思,云霓天路下猛然万象空澈,只有一轮玉盘如水中映月光照虚空。
  “双泯月轮——”他心神俱醉,全然没有察觉此刻连云霓条路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的元神却是悬浮在一口巨大的古井中。
  他不再思想,放纵所有的意念,将心深深融入到井底的圆月中……
  三日后杨恒踏上了北去的征途。原本围绕在他身周不可逾越的足印,被他轻轻地一步跨过。脚印还是脚印,不能跨越的并非是它,而是存在于每个人内心的心魔。
  他先回到杨南泰的屋里,收拾出一些养父日常穿戴的衣服和使用过的物事,在原地又建起一座衣冠冢。然后,他背负起正气仙剑,一身孑然别无余物,迎着漫天飘洒下的雨丝乘风破浪,直向天涯。
  第三章 小镇
  离开拘禁宋雪致的囚室,盛霸禅便率着王霸澹、南霸天和天心池的一众长老及其门下弟子步出天下观,亲迎来访的天山神会宗宗主殷长空等人。
  去年樱花台会上,宋雪致重创神会宗四大高手,击杀飘渺三仙之一的袁长月;半年后神会宗另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同为飘渺三仙之一的任长峡也被杨南泰打得吐血昏死,成了阶下囚,新仇旧恨不一而足。
  是故殷长空甫一接到宗神秀与盛霸禅亲笔署名的邀约,便毫不犹豫地率领一干门中长老与精锐弟子启程东来,足足比约定的会期早了数日。
  但是殷长空刚到长白山脚下,就察觉事实上自己来得并不算早。一路之上他已撞见好几拨形形色色的仙林人物,或正或邪尽皆往长白山而来。
  这些人里既有早年惨死于大魔尊手中的正魔两道高手的亲朋好友,也有应邀而至的正道人士名门耆宿,还有不少是鬼鬼祟祟在长白山四周转悠觅路,打算设法混上山去看热闹的闲人。
  同为飘渺三仙之一的宁长河见状疑惑道:“宗掌门这般大张旗鼓是什么意思?”
  殷长空淡然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要将事情闹大,为的可不是一个明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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