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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泪珠,这时又用衣袖满面一擦,脸上皱纹未除,颜色却变得一块黄一块白;吴氏兄弟在忧惶感悔之中,但看了她的古怪面色,也不禁苦笑,彩凤却未留意,泣声一止,便立起来道:“我得走了;两位幼主不出数日必来;我也暂不远去,只是不能在你们庄上逗留,以免被幼主认作一丘之貉……”
吴璞脸上一红,插口道:“彩凤姐,你还是不能相信我们兄弟的话不成?”
彩凤凄然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十八年只抱着夫人遗下的心爱古筝怀想故主,别的事早已忘去。你不要再说往事来扰我。能否原宥你们在两位幼主,我无话可说。我要走了,要走了。”
彩凤举步向内室就走,吴璞赶上几步,低声道:“今日一谈,多少表明我兄弟心迹,是非自待幼主裁断。我来引你走另一条秘道出庄。”
彩凤微一皱眉,吴璞在后道:“你脸上药汁染了泪痕,不可让庄中人看见。”
彩凤微怔了一下,不再言语,侧身让吴璞先走。吴璞在内室一张茶几旁边,伸手按着墙上一个圆板左右旋转几次,墙角忽然嘎嘎连声,现出一个小门。三人便从小门走去。
这一条秘径直通庄后,出口是在一个山坡上,丛林四散外面决看不见。这是碧云庄最隐秘的一条出路,一向未用过;彩凤此次却用着了。
三人走到出口,吴璧向彩凤一拱手道:“倘若幼主到此,我们定不一误再误。只怕无缘再见了。”
彩凤眼光与吴璞一碰,低声道:“但望我能再来这里谒见幼主。”说了转身穿林而去。吴璧目送她背景,呆呆不动。吴璞先也望着彩凤背影,等彩凤去远,方唤声:“大哥!”吴璧不答,吴璞大为诧异,回头一看,吴璧原来正眼望天空出神。两行清泪从面颊上直淌下来,吴璞素知乃兄为人最重情义,此际所感实深,只得低声道:“大哥也不必太伤感,还是回去吧。”
吴璧仍不言不动,仿佛不曾听见一般,似乎那朵朵白云中就藏着逝去的往事。
良久良久,吴璧才深深吐出一口气,黯然道:“人生如梦,真是一点不错。这也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
说着慢慢转过身来,一步一叹的仍从原路回到静室里。垂头坐在椅上,一言不发。
吴璞见他精神十分颓丧,知道适才与彩凤一席话,已将往事勾起,便道:“大哥不回厅上陪客吗?”
吴璧摆手道:“我此刻心情很乱,得静静休息一下,你先去吧。”
吴璞呆了一呆,又陪笑道:“今日之事已经落在众人眼里,大家难免心中狐疑,如果大哥不出去,岂不更让众人猜疑?”
吴璧叹息道:“你我弟兄眼前死期已近,那里还顾得人家犯疑不犯疑?”
吴璞脸色微变,吴璧又道:“二弟暂且先出去,少时我自会出来。”
吴璞满腹的话无法说出,只得慢慢退了出去。这里吴璧抬起头来,默默看着南海岛主遗像,似觉万念皆灰。脑海里现出当年一幕幕往事:如何与众人泛舟出海,如何在岛上与岛主夫妇计议大事,后来又如何随岛主三次回到中土,如何力拒锦衣卫士和东西两厂的高手,自己在最后一次恶斗中被毒镖所伤,险些丧命,岛主如何细心照料,如何求得神手华陀侯仲永医治,在那天夜里,吴璞与侯仲永煮茶夜话,畅谈通宵,不料竟因这一席话便种下了今日恶孽。
想到这里,吴璧不禁珠泪泣然,放在桌上的右掌不知不觉用力朝下按去,待他手掌移开时,桌面上已现出一个浅浅的掌印,指痕宛然。
再一想到那一日庭中恶斗,更是惊心动魄,自己有生以来所经的任何一次恶斗,也比不上那一次惊险。岛主大骂着:“奸贼!”一柄长剑神出鬼没,自己和吴璞也竭力抵御。那时自己虽然再三恳求岛主暂时停手,听自己解说。但岛主性如烈火,一步也不肯放机一会儿,自己身上受了两处剑伤,要倒下去,自己在拼力扎挣,岛主冲到面前,伸手扣住自己左手脉门。眼看自己完了,可是暗影中有人悄悄打出了在命金环……想到这里,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嘴里哺哺说道:“该死,该死!”一面不知不觉向南海岛主的遗像跪了下去。
他跪着,心里浑浑茫茫,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背后微风飒然,似乎有人立在背后,心中大惊,猛一掉头,他身后原来立着一个绮年玉貌的妙龄女子。
且说吴璞离了静室,顺着花园矮墙朝前厅走去,一路低头沉思,想起闹天宫卢吟枫书信上的话,真使人不寒而栗,以铁金刚凌兆揆受伤一事看来,仇家子女分明已练成上乘功夫,单以自己兄弟二人武功而论,万非敌手,虽说这碧云庄内外经自己苦心设计,遍布机关,但也未必能保无事,偏生自己这位大哥,却一味只知自怨自艾,全然不想如何应敌防御,难道就这么束手待毙不成?
吴璞默默想着,心下好生愁闷,忽然眼前人影一幌,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旁笑道:“今天是二哥的好日子,怎么却独个儿在这里散步呢?”
吴璞抬头一看,见来人正是九妹吴玉燕,不禁大喜道:“九妹回来了。真好,这一下我们就有了救了。”
吴玉燕微笑道:“二哥说什么有救了?”
吴璞道:“这事说来话长,你先歇息一会,少时再来详叙。”
吴玉燕笑道:“歇息倒不必,我要找大哥。大哥在那里?”
吴璞道:“他刻下仍在静室里,你这时就要见他么?”
吴玉燕道:“是的,我师父他老人家要我告诉他一件事,我此刻便去找他,回头再来向二哥拜寿吧,我也有话要向你说哩。”
吴璞叹气道:“这样也好,你先到静室和大哥叙话,我到前厅周旋一下便来。”
两人分手,吴玉燕径来静室找吴璧,吴璞却向前厅走去。
吴玉燕从地下秘径走到静室,一掀门帘,看见吴璧正跪在方继祖像前低头祝告,不觉一阵凄伤,自己也不惊动他,便悄悄立在他身后,直到吴璧陡然发觉,才向吴璧施礼道:“大哥怎的一人在此?”吴璧本不知何人潜来身后,看清是玉燕,不觉苦笑了一下;立起身来,也不答她的话,只说:“九妹刚回来吗?”
吴玉燕和吴璧对面坐下,看出吴璧面色阴惨,尚未说话,吴璧已问道:“静因师太她老人家康健吗?”
吴玉燕道:“师父近来愈发喜静,她老人家也叫我问候两位哥哥。”
吴璧忙站起道:“这那里敢当。”又道:“愚兄只盼妹妹昨日回来,怎的今日才到?”
吴玉燕笑道:“原本是应该昨日到的,只因路上有事耽误了。”
吴璧对她上下打量一阵,叹息道:“妹妹虽得静因师太垂爱,常年侍奉她老人家,论理也是好事,但我们骨肉之间竟大是疏隔了,数月不见,你似乎功力又高了好些。”
吴玉燕心里一阵难过,停了一下才道:“是么,我自己倒不大觉得,我那戒恶侄儿呢?”
吴璧道:“他现在前厅陪客,待我派人去唤他来叩见你。”
吴玉燕忙摇手道:“不必唤他,少时再见也是一样,我正有要事和大哥说,他是小孩子,听了去也不大好。大哥可知你们昔年的仇家之子已经寻来吗?”
吴玉燕本意吴璧一听这话,必然十分惊惶,谁知他却只淡淡的反问了一句:“怎么你倒先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呢?”
吴玉燕暗暗诧异,便道:“大哥且先别管是谁告诉我的,只是我听说你那仇人子女已入昆仑门下,得了赤阳子真传,武功高不可测,倒要事先预备一下。”
吴璧摇摇头,黯然道:“预备什么?我倒想屈留你几日,好替我和你二哥两人准备后事。”
吴玉燕大出意外,登时作声不得,半晌才皱眉道:“大哥怎的这样短气?虽说敌人厉害,也没有个缚着双手任凭人家来杀的道理……”
刚说道此处,门外一人接口道:“九妹说得是,这事还是得你替我们拿个主意才好。”
两人一看,进来的正是吴璞,吴玉燕急忙起身让坐,又要行大礼拜寿,吴璞急忙止住道:“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讲究这些;眼见你我兄妹就要生离死别了。多聚一刻是一刻,快坐下叙话吧。”
这一句话不打紧,却触动了吴玉燕的心事。她幼失怙侍,在静因老尼照顾下长大,后来两位哥哥寻到峨嵋来相见,当日情景宛然在目,想起自己生来命薄,如今这两个哥哥偏生又遇到厉害仇家,眼见凶多吉少;万一不测,留下自己一个人活在世上又有何趣味?她虽是玄门正宗弟子,但秉性柔弱善感,平时无事也还时生愁思,这时撑不住眼泪如断线珍珠似的直落下来。
吴璧见此情景,不禁悲从中来,脸上也是老泪纵横。只有吴璞平素最为心气刚硬,此时心思繁杂万分,看见幼妹下泪,也感心酸欲裂,伸手轻揽玉燕的右肩,竟觉气塞咽喉,连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吴璞暗一咬牙,忽然张大两眼道:“当年虽怪我下手太毒,但也是情势使然;如说报仇雪恨,姓方的该先到北京城找皇帝老儿算账,然后才轮到我姓吴的。事情是非难定,纵使昆仑四子出来撑腰,我也不怕,要我束手待毙,那是万万不能。大哥如何看法?”
吴璧看吴璞神色异常,便低叹道:“老二,这十余年的静居养气,仍不能变换你的气质,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当年若非你性暴,那会弄得我兄弟身负重罪,更那有今日之祸?”
吴璞冷笑道:“养气,养气,难道等人家将刀架在脖子上,还要养气么?”
吴玉燕猛然一推吴璞的手,含泪喝道:“二哥还不住口,你是存心将大哥气死不成?”
吴璞见吴璧果然已经颜色惨变,心内也觉惶恐,暗想大哥生性忠厚,对于弟妹一向十分友爱,看来自己适才的话也太过火一些,只得站在一旁,闷声不响。吴璧见他满面惶愧,心里的话再说不出口,便柔声道:“二弟九妹都坐下来,且听我说。”
吴璞默默坐在椅上,吴玉燕也拭去泪痕,心中暗暗盘算,吴璧并未立刻说什么,低首凝思了好久,才向吴璞问道:“二弟此刻心境可平定了些么?此事得平心静气方能得着头绪。”
吴玉燕忙道:“大哥说得是,此时外敌还未到来,咱们倒先吵得乌烟瘴气也怪不好。”
吴璧摇头道:“九妹不知,我不是此意。二弟,我问你,倘使两位小主人寻上门来,你将如何了断?”
吴璞冷冷地说道:“我自然听大哥吩咐。”
吴璧目光一闪接口道:“话不是这样说,如果我叫你引颈就戳,你也听从吗?”
吴璞不响。
吴璧默然凝视他半晌,才长叹一声道:“二弟,咱们都是五十以上的人了,何必将生死二字看得那么重?古人说舍生取义,这些年来你也读了不少诗书,怎么还这样固执?”
吴璞忿然作色道:“小弟不解此意,一还望大哥说得明白些。”
吴璧道:“二弟请想,当年我们因一念之差,误杀岛主和夫人,不但负尽厚恩,而且由此使岛主苦心经营的南海基业毁于一旦。如今事隔多年,两位小主人替父母报仇,这在他们是理所当为,慢说你我二人武功非昆仑门下敌手,纵使我们武功能敌,再去和岛主子女动手,也为天理所不容。……”说到这里,忽听吴璞发出一声冷笑,吴璧便咽住话,怒声问道:“二弟,你待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