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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的官衙里本有个马厩,马方中搬进来后,将马厩修建得更好。
虽然他一共只养了两匹马,但两匹都是蒙古的快马。
马方中看待这些马,简直就好像是看待自己的儿女一样。
除了在风和日丽的春秋佳日,他偶然会把这两匹马套上车,带着全家到附近去兜兜风之外,就连他自己到外地去赶集的时候,也因舍不得骑这两匹马,而另外花钱去雇辆车。
但这并不是说他对自己的儿女不喜欢。
大家都知道,马方中惟一被人批评的地方就是对儿女太溺爱,连马太太都认为他溺爱得过了分。
儿子女儿无论要什么,几乎全都有求必应,他们就算做错事,马方中也没有责备过他们一句。
现在儿女都已有八九岁了,都已渐渐懂事,马太太有时想将他们送到城里的私塾去念念书,马方中总是坚决反对。
因为他简直连一天都舍不得离开他们,只要一空下来,就陪他们到处去玩,无论他们要怎么玩,他都从没有说过一次“不”。
马太太有时也会埋怨:“女儿还没关系,儿子若是目不识丁,长大了怎么得了,你就算舍不得送他们到外面去念书,自己也该教教他,怎么能整天陪着他玩呢?”
马方中总是笑嘻嘻地答应,但下次拿起书本时,只要儿子说想去钓鱼,他还是立刻就会放下书本,陪儿子去钓鱼。
马太太也拿这父子两人没法子。
但除了这之外,马太太无论说什么,马方中都千依百顺。
村子里的老太太、小媳妇们,都在羡慕马太太,一定是上辈子积了德,所以才嫁到这样一位好丈夫。
马太太自己当然也很满意。
因为马方中不但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丈夫、好朋友。
这一点无论谁都不会否认。像马方中这么一位好好先生,谁都想不到他也会有什么秘密。
就是马太太,连做梦也都不会想到,她的丈夫居然也会有秘密。
只有一个秘密。
一个可怕的秘密。
这天天气特别好,马方中的心情也特别好。
所以马太太特别做了几样他最喜欢吃的菜,请了两个他最欢迎的客人,吃了顿非常愉快的晚饭。
晚饭后下了几盘棋,客人就告退了,临走的时候,当然没有忘记特别赞美了几句院子里的花。
现在开的是菊花,开得正好。
客人走了后,马方中还在院子里流连着,舍不得回房睡觉。
天高气爽,风吹在身上,不冷也不热。
马太太就将夏天用的藤椅搬出来,沏了壶茶,陪着丈夫在院子里聊天。
聊来聊去,又聊到了那句老话。
“小中已经快十岁了,连一本三字经都还没有念完,你究竟想让他玩到什么时候?”
马方中沉默着,过了许久,才笑了笑,道:“也许我现在已经可以开始教他读书了。”
马太太松了口气,笑道:“其实你早就该开始了,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马方中微笑着,摇着头,喃喃道:“有些事你还是不懂的好。”
马太太道:“还有些什么事?”
马方中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连问都不要问,时候到了,就自然会让你知道。”
他毕竟还是不太了解女人。
你愈是要女人不要问,她愈要问。
马太太道:“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事?”
马方中微笑道:“照现在这情况看来,那时候永远都不会到了。”
他慢慢地啜了口茶,笑得很特别,又道:“茶不错,喝了这杯茶,你先去睡吧!”
这表示谈话已结束。
马太太顺从地端起了茶,刚喝了一口,忽然发现院子里有几株菊花在动,她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谁知菊花却动得更厉害。
突然间,这几株菊花竟凭空跳了起来,下面的泥土也飞溅而出,地上竟骇然裂开了一个洞。
洞里竟骇然有个人头探了出来。
一颗巴斗般大的头颅,顶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一张脸白里透青,青里发白,活像是戴着个青铜面具。
但却绝不是面具,因为他的鼻子在动,正在长长地吸着气。
看他吸气的样子,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呼吸过了,这难道不是人?难道是个刚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恶鬼。
“当”,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马太太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半夜三更,地下突然有个这么样的人钻出来,就连比马太太胆子大十倍的人,也难免要被吓得魂飞魄散。奇怪的是,马方中却连一点惊吓的样子都没有,就好像早已预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似的。
他非但没有逃,反而很快地迎了上去,看他这时的行动,已完全不像是个饱食终日、四肢懒得动的胖子。
连马太大都从未看过她丈夫行动如此迅速。
地下的人已钻了出来。
马方中并不矮,这人却比他整整高了两尺。在这么凉的天气里,居然精赤着上身,看来像是个巨灵神。
马方中一蹿过去,立刻沉声道:“老伯呢?”
这巨人并没有回答,沉声反问道:“你就是马方中?”
他说话的口气显得很生涩,很吃力,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话,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看着马方中。
马太太这才发现他原来是个瞎子。
马方中道:“我不是马方中,是方中驹。”
他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马方中?
巨人却点了点头,像是对这回答觉得很满意。
然后他才转过身,从地洞中拉起一个人来。
一个女人,年轻美丽的女人,只不过满脸都带着惊骇恐惧之色,全身一直在不停地发抖。
她身上裹着条薄被,但马太太却已看出她薄被下的身子是赤裸着的!
女人看女人,总是看得特别清楚些。
“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怎么跟这恶鬼般的巨人在一起?又怎会从地下钻出来?”
马太太想不通!
谁都想不通。
没有人能想到老伯那秘密通道的出口,就在马方中院子里的花坛下。
没有人能想到马方中这么样一个人,竟也会和老伯有关系。
第二十三回 义薄云天
老伯虽已站不直,神情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威严,威严中又带着亲切,只不过一双炯炯有威的眸子,看来已有些疲倦。
那女孩子在旁边扶着他,身子还是在不停地发抖。
马方中已拜倒在地。
老伯道:“起来,快起来,你莫非已忘了我从来不愿别人行大礼。”
他语声还是很沉稳有力。
他说的话还是命令。
马方中站起,垂手而立。
老伯看着他的时候,目中带着笑意,道:“十余年不见,你已胖了很多!”
马方中垂头道:“我吃得好,也睡得好。”
老伯微笑道:“可见你一定娶了个好老婆。”
他看了马太太一眼,又道:“我也应该谢谢她,将你照顾得很好。”
马方中道:“还不快来拜见老伯。”
马太太一向顺从,怎奈此刻早已吓得两腿发软,哪里还能站得起来?
老伯道:“用不着过来,我……”
他突然紧握双拳,嘴角肌肉已因痛苦而抽紧!
没有谁能想到老伯此刻在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也只有老伯才能忍受这种痛苦。
马方中目中露出悲愤之色,咬牙说道:“是谁?谁下的毒手?”
老伯没有回答,目中的悲痛和愤怒之色更重,冷汗也已沁出!
马方中也不再问,突然转身,奔向马厩。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两匹快马套上了车,牵到前面的院子里。
老伯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你准备得很好,这两匹都是好马。”
马方中道:“我从来就不敢忘记你老人家的吩咐。”
马太太看着她的丈夫,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种花、为什么喜欢养马,原来他以前所做的一切事,全是为了这已受了重伤的老人。
她只希望这老人快点坐上这马车,快点走,从此永远莫要再来打扰他们平静安宁的生活。
那巨人终于上了前面的车座。
老伯道:“你明白走哪条路么?”
巨人点了点头。
老伯道:“外面有没有人?”
这句话本应由马方中回答的,但这巨人却抢着又点了点头。
因为他有双灵敏的耳朵,外面无论有人有鬼,他都能听得出,瞎子的耳朵总是比不瞎的人灵敏得多。
马太太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他们要等到没有人的时候再走?那得要等多久?
谁知老伯却长长叹了口气,道:“好,现在可以走了。”
他们的行动既然如此隐秘,为什么要在外面有人的时候走?
马太太正觉得奇怪,想不到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头。
老伯竟没有上车!
“他为什么不走?难道要留在这里?”
马太太的心又沉了下去。
“难道他不怕别人从地道中追到这里来?”
她虽然并不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却也不太笨,当然也已看出这老人是在躲避仇家的追踪。
他若不走,就表示他们以前那种平静安宁的生活已结束。
她恨不得将这些人全都赶走,走得愈远愈好,可是她不敢,只有默默地垂下头,连眼泪都不敢掉下来。
马方中已开了大门,回头望着那赶车的巨人。
这巨人一双死鱼般的眼睛茫然凝注着前方,星光照在他青铜般的脸上,这张脸本不会有任何表情,但现在却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突然跳下马车,奔过去,紧紧拥抱住老伯。
马方中恰巧可以看到他的脸,看到两行眼泪从他那充满了黑暗和绝望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原来瞎子也会流泪的。
老伯没有说话、没有动,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巨人点点头,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马方中面上也不禁露出了凄惨之色,道:“这两匹马认得附近的路,可以一直将你载到方老二的家,到了那里他就会将你送到关外。”
巨人突然跪下来,以首顿地,重重磕了三个头,嗄声道:“这里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马方中也跪下来,以首顿地,道:“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巨人什么话也没有再说,跳上马车打马而去。
大门立刻紧紧关上。
突然间,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手牵着手从屋里跑出来,拉住了马方中的衣角。
男孩子仰着脸道:“爹爹,那个大妖怪怎么把我们的马抢走了?”
马方中轻抚着孩子的头,柔声道:“马是爹送给他的,他也不是妖怪。”
男孩子道:“不是妖怪是什么?”
马方中长叹道:“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又忠实,又讲义气,你将来长大后,若能学到他一半,也就不枉是个男子汉了。”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男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女孩子却问道:“他到底有多么讲义气?”
老伯叹了口气,道:“为了朋友,他可以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黑暗中过十几年,除了你的爹爹外,他就可以算是最讲义气的人了。”
女孩子眨眨眼,说道:“他为什么要讲义气,义气是什么?”
男孩子抢着道:“义气就是够朋友,男人就要讲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