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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萧宁叫道:“看镖!”小靳回头看去,黑暗中几道芒星一闪,刹那间已飞到眼前。他刚要惨叫,身体陡然一沉,那人带着他伏低纵高,嗖嗖声中,暗器贴着身体飞过。王五喝道:“给我留下!”振臂一挥,破空声大作,一件极大的兵刃飞来,劲风凛冽,封住那人前后退路。那人毫不迟疑,合身抱着他往墙外一滚,兵刃擦着头顶掠过。
小靳刚叫侥幸,突然想起这墙外便是百丈深的山谷,这么一跳不是要摔得粉身碎骨么?到此刻他终于想起要惨叫了:“哎呀,摔死你爷爷了——!”身边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腰带,一抖一拉扯了出来,顺手挥出,缠住山谷边上的一根树枝。咔嚓一声,树枝在这巨大的拉力下立时崩断,那人手不知如何一振,已收回腰带,再次挥出,卷上另一棵树。两人下坠之势极大,那人就这么不住卷住树干,拉断了又挥……
小靳觉得这一坠只有那么一闪念的工夫,又似有几百年,自己每一块皮肉都在与无数树干碰撞中被撕成碎片。虽然有树枝的阻力,但小靳还是觉身子越来越沉。后面那人仍紧紧抱住自己,向下飞落,耳边风声大作,不容他有任何反应,“扑通”一下落入水中,激起冲天水柱。
下方竟是一潭闪耀出万点碎金的湖水,掩映在重重的林木翠叶间。
第四章
老长一段时间,小靳耳朵一直回响着一种沉闷的嗡鸣,就像一大团湿泥把脑袋层层包了起来,其他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他看得见自己的四肢酸软地舒展开,漫无目的地甩来甩去,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仿佛小靳是小靳,它们是它们,全然两回事。
过了一阵,一串气泡翻滚着从眼前掠过,向头顶那一片模糊闪亮的地方漂去。小靳惊异地一张嘴,冰冷的水一涌而入,激得他浑身一震。就在那一瞬间,他脑子猛地清醒过来,想起了两件事——第一,自己落水里了。第二,自己不会游水。小靳拼命乱划!可是身子却像铁一般直直沉下去,眼瞧着头顶的光亮越来越暗,越来越遥远……
他清醒过来时,却是躺在绵软的沙地上。好半天,他才突然想起身旁还有个人,转过头,胡人少女静静地坐在沙地上,螓首懒散地埋在双膝之间,全身衣服湿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长发更是卷曲着垂下,月光在上面如水一般流动。
小靳费力地吞口唾沫,道:“小娘……喂,你知不知道从那上面摔下来,活命的机会……喂!”少女看他一眼,翻身躺下,闭上眼睛,竟就地睡去。
小靳呆呆地看了半天,忽而一阵风吹过,他全身一抖,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这才感到被水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出奇地冷。他不知道这谷底有没有路可以出去,夜里更不敢乱闯,只得忍着刺骨冰寒,到四周草丛灌木里寻些枯枝。然后他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苦也,火石早已湿了。小靳只觉今日饭被抢,人被打,还差点命丧深潭,倒足了八辈子霉,一时悲从心来,怒从头起,将火石重重掼在地上,坐到一边吸鼻涕去了。
不一会儿,却听那少女慢吞吞坐起来,在地上摸索什么。小靳也懒得管她。她摸了一阵,捡起件事物,将左手衣袖直捋到肩头。有什么东西在月光里闪了一下,小靳好奇地看去,原来那少女左臂上套着只细细的金圈。她手里拿着刚才那块火石,凑到金圈上划了一周,跟着双手一掰,“啪”地一声脆响,竟将火石掰成两段。她挪到柴堆旁,就着火石里未被浸湿的地方敲打起来。
火星不住冒出,但柴却始终点不着,少女打着打着,眉头渐渐皱起。小靳再也按捺不住,飞跑上前,叫道:“姑奶奶,有你这么点火的么?”将一把叶子伸到火石下,少女啪啪啪一阵乱敲,好容易点燃叶子。小靳屏住呼吸,一点点堆上枯叶干枝,又吹又扇,终于使火熊熊燃烧起来。
小靳欢呼一声,管他三七二十一,脱下外衣,光着上身就火边烤起衣服来。那少女却不动弹,仍旧抱着双膝蹲着看火。过了一阵,她衣服上的水汽蒸腾,将她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小靳看在眼里,得意地把手里的衣服晃来晃去,笑道:“嘿嘿,有种就这样蹲着,老子等着看把你蒸成馒头。”
“道曾……在哪里?”
“妈的,提起他就来气!这个老家伙,有事的时候就把我小靳留下来做冤大头,自己却跑去逍遥快活……啊!”小靳正骂得痛快,突然尖叫一声,纵身抢到那少女身旁,对着背后的密林颤声道:“谁!谁在哪里?”
少女也侧耳听了一阵,摇头道:“没有人。”
“你怎么知道……啊!就、就、就是你、你!”小靳这一惊非同小可,往后踉跄两步,脚下一绊,险些跌进火堆里。他忍着痛道:“你,是你!你……”
少女抬起眼——两团火焰在她淡淡的眸子里不住跳动,让人分辨不清她究竟在看哪里——说道:“我?我怎么?”小靳结巴地道:“你……原来你在骗我!你原来……会讲汉人的话!”
少女嘴角上挑,现出一丝嘲弄的神情,轻轻地道:“不说不一定就是不会说,会说不一定就要时刻不停要说。你说我骗你,难道我曾经表示过我不会说么?”她吐字略有些生涩,道理倒是分辨得清清楚楚。小靳一肚子的话被堵在喉咙口,再也吐不出。他憋着气,半天方道:“那……那我以前说的……说的……你统统都听见了?”想起以前骂她的那些话,脸一下子黄了。
那少女脸上仍是波澜不惊,顺手拿起一块柴丢进火里,道:“你说的话么?一百句、一千句,哼,找不到一句正经的。想来道曾听了,也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谁会在意那些?我问你,道曾到哪里去了?”
“道曾?怎么人人都跟我要他,我是他老子娘吗?对了,”小靳一拍大腿,道,“我还没问你呢,刚才好好的干吗发疯要抓我跳崖寻死?我正跟那老毛龟谈到精彩处呢!妈的,吓得老子险些……哎哟!”那少女手一扬,一根柴火正中小靳额头,打得他眼前金星乱闪。他捂着脑门又惊又怒地跳起来,叫道:“你……你干什么!”
“我不爱听有人自称老子,”少女道,“好好地说我就好好地听,你非要加些脏字,可就别怪我不客气。”“老……我又没说你,我是……”小靳看看她手里把玩的一块圆圆的石头,勉强咽下口气,“你要找道曾,跟我说就好了嘛,干吗非要带我一起跳下来?”
少女脑袋一偏:“我不爱其他人听见。那个姓萧的,哼……我不爱他听见。”小靳想说爱不爱让人听关老子屁事,为什么非要拿老子小命开玩笑,不过看着火光中那少女红扑扑的脸,暗自吞口唾沫,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再度坐下来,等了一阵,终于想起一事,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看他两眼,又把脑袋一偏,道:“我不想说不相干的,你只要告诉我道曾在哪里。”小靳道:“这怎么是不相干呢?啊,我明白了,你们这些羯人奴隶女子若是还没有出嫁就没有名字,是不是?嘿嘿,那可随便我叫了。喂,羯芥。”
羯芥是汉人骂羯人的贱称。小靳话刚出口,眼前一花,那少女已合身扑上,一把将他按翻在地,先一记耳光,打得小靳耳朵里钟鼓齐鸣,另一只手掐住脖子,怒道:“你们汉人才是贱奴!我大赵天下霸主,你们才是龟缩在江南的南蛮子!”小靳虽然并非第一次被人骂作南蛮,却也从来没这么糊里糊涂就挨记耳光,顿时勃然大怒,憋着气骂道:“你才是死羯奴!你们羯人才、才是天生的奴隶……”
少女喝道:“住嘴,南蛮子!你们这些汉人在我赵国才是奴隶!”小靳拼命扳她的手,奈何纹丝不动。他突然一口气吸不上来,眼前一黑,他心想:“死了死了,老子今日算是栽在这羯蛮子手上了……不过总算没丢咱汉家气概……”
突感脖子处一松,见那少女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去,小靳赶紧深吸两口气,翻身爬起,抓起旁边一根木头,叫道:“小羯芥!老子今天跟你……”他突然住了口,哑在那里。只见那少女蹲在一旁,双手紧紧抱着肩头,嘴唇紧咬。火光里,一串串珠玉般的眼泪往下坠落,滴在沙地上,渐渐地浸润开去。
小靳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全身到处痛不可当,仔细检查,既有从悬崖上落下时撞在树干上乌青的痕迹,也有被那个什么天下第一鸟手鞭打的伤痕。他脸上重重的好似多出几样东西,伸手一摸,吓了一跳——两边腮帮子肿得老高,好似案板上的猪头。
胡人少女早已起身,仍抱着膝盖蹲在一边,眺望远方。小靳伸了个懒腰:“怎么,不知道路么?非我小靳领路,你怎么可能走得出去。”胡人少女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只是眉目间隐含轻愁。
小靳四周望望,顿时吓了一大跳:从面前的湖泊望过去,对面是几逾百丈高的山崖,陡峭绝壁,断无可攀援之处。小靳心下打个寒战,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那少女,一百个小靳也早已摔成三百截小小靳了。
两面是绝壁,一面是浩淼湖水,背后则是莽莽不尽的丛林。小靳可从来没到过崖下,一时间也无所适从。那少女冷冷地道:“你知道路,哼,也不怕羞。那说说,现在该往哪走?”小靳默察四周地形,突然眼中一亮,胸有成竹地道:“嘿嘿,即便我刚才不知道路,现在可知道了。”
“是么?”少女四处瞧瞧,道:“我怎么看不出来?”“那是因为你们蛮……咳咳……嗯,你们羯人从来都在北方草原生活,不知道像这样四面环山的谷地,出去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顺着溪流走。”小靳道。
那少女眼中一亮,不过望着溪流前方陡峭的石壁,仍有些将信将疑。小靳道:“还磨蹭什么,反正跟着我小靳来吧!”
当下两人顺着溪流,一路南行,穿过了树林,转过山头,坡势渐缓。此刻已是初春,一个月前还是冰封雪盖的山林间早已遍地都是嫩绿景象,数不清、道不出的野花也仿若繁星般地藏在草丛之下,等待大肆绽放时刻的到来。两人都在血肉横飞、尸骨遍野的人世间呆得久了,乍入如此之境,恍若隔世,是以虽然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却不由自主放满了脚步。
小靳深吸几口清新空气,说不出的受用,偷眼看那少女时,见她也微闭着眼睛,似乎陶醉地呼吸着,裹在宽松僧袍中的身体微微颤动,他心下暗道:“妈的,这小娘皮可美得紧啦,口风也管得紧!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怎地臭和尚惹上了老毛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总之不要被老毛龟找到才好……不过臭和尚恐怕没多少清静日子过了。老毛龟听老子提到须鸿就吓得变了龟壳颜色。嗯,这小娘皮武功和她相近,要是让老乌龟知道……”
想到这里,忽听身边“嘿”的一声,小靳抬头见那少女长袖飘飘,从身旁一掠而过,跃上前面两丈多高的岩石。小靳抬头茫然四顾,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另一面绝壁之前。小靳叫声“哎哟”,没想到这山谷竟然是四面包合。
但见前面崖壁陡峭嶙峋,断无可攀爬之处。脚下的溪流自一线天似的峡谷中穿过,激起数丈高的水花。小靳道:“怎办?要不再往回走试试,也许溪流的源头有路也说不定……”
那少女上下打量打量,低声道:“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