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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华奇道:“那人是认得老伯的吗?”云靖道:“不,我绝不认识他。我自问居官清白,平生没有仇人,更不会在胡人之地结有仇人,也不知他对我何以如此怨毒!不过,我当时见他身披胡服,也确实不屑和他交谈。他和瓦刺王谈了一阵,突然下令将我扣留,还要夺我的使节。我大怒抗议:性命可以丢,这代表大明天子的使节却不可毁。可恨他身是汉人,听了之后,反哈哈大笑道:”大明天子,大明天子!哈哈,你是准备做大明天子的忠臣来了?好!我一定叫你称心如愿,做第二个苏武,苏武牧羊,你就去牧马吧!‘自此我便在极北苦寒之地,牧马二十年!起初我还指望明朝派兵来救,年复一年,却是毫无消息。后来听说大明皇帝——明成祖朱棣——归天,仁宗继立,不到一年,又告夭折,幼主即位,国中无人,太祖、成祖开疆辟土的前代雄风,已成陈迹,我断了念头,自分必老死异国,难回汉域了,谁知也还有今日!“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相对一视,默不作声,面色奇异,似是既有佩服之情却又有不以为然之意。云靖毫不在意,声调越发低沉,十指屈拗,勒勒作响,又道:“二十年来,我受了无数的苦,在沙漠之中,无水可饮,有时便喝马尿解渴,到了秋冬之季,饮冰嚼雪,更是寻常之事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更可恨的是,那□还时不时派人来看我,在我的面前,辱骂大明天子。二十年来,我无时不准备死难,可恨那□却又并不杀我,只是将我折磨。”云蕾听得好不愤怒,问道:“那坏人叫什么名字?爷爷说给我听,蕾蕾大了替你报仇。”云靖续道:“不久我就知道,那□姓张,双名宗周,名为‘宗周’,实则不宗周,试想周室乃是天下的共主,既是宗周,却又辱骂大明的天子,那不是自己嘲骂自己吗?”那女孩子不懂得什么叫做“周室”,更不懂什么叫做“共主”,正相发问,只听得她的爷爷又道:“这些历史上的事情,你长大了念了书自然明白,爷爷不再多说了。”云靖其实不只是说给孙女听,也是说给那两位侠士听。至此顿了一顿,突然提高声调问道:“两位侠士,你说这□该不该杀?”潮音和尚禅杖顿地与谢天华抢着说道“该杀!”
云靖微微一笑,抚着孙女的头又道:“那张宗周原来是奸贼世家,他的父亲已在蒙古为官,至他更得重用,二十多岁,就当了瓦刺国的右丞相,与左丞相脱欢,同得瓦刺可汗脱脱不花的重用,他身子很好,想来还有二三十年的命。我在冰天雪地之中牧马目盼夜盼,只盼望他吉万不要早死!”潮音和尚性情梗直,闻言怪道:“这却是为了什么?”云靖多年愤怒,久蕴心中,说到此处,冷冷一笑。云蕾打了一个寒噤,只见她的爷爷在怀中摸出一块羊皮,上面写着几行红字,隐隐闻到血腥味。
谢天华骇然说道:“云老伯,这是你写的血书?”云靖淡然说道:“这已经是第二份了。我起初指望朝廷兴师问罪,将奸贼拿着,明正典刑,后来实是无望,想自己刺杀奸贼,自己却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想来想去,只有盼望我儿孙们争气,弃文习武,能替我报这大恨深仇。果然天从人愿,我牧马十年之久,澄儿也到了胡边,隐姓埋名,寻找我的踪迹。我出使之前,他刚刚考取秀才,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在胡边再见之时,他已是个雄赳赳的武夫了。原来他知道朝廷不愿为我一人,兴师问罪,于是便弃文习武,想深入胡边,单骑救父。听说他在天下第一剑客玄机逸士的门下学了七年,武功虽未有大成,等闲三五十人已近他不得,他救父心急,不等满师,便赶来了。”云蕾听得出神,一双眼珠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心中充满疑惑,问道:“那么,爹爹既有那么大的本领,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见他天天和妈妈一同去牧羊,有一天,有一个鞑子兵欺负他,要抢他的羊,打他也没有还手。”
云靖叹了口气,道:“阿蕾,你还小,有许多事情,说给你听,你也不懂。不过,将来就算我死了,不及见你长大,两位伯伯也会告诉你的。”
谢天华知道云靖今晚倾谈身世,其实是想说给他们听,其中必有含意。见云靖身躯颤抖,微微喘息,便扶着他道:“老伯,你歇歇吧,说话的时候还多着呢,等到了雁门关之后再说吧,老伯他日有什么吩咐,晚辈一定依从。”
云靖咳了一声,喘着气道:“不,我一定要说下去。这些事情憋在心中太久太久了,不说出来,就不痛快。”歇了一会儿,接下去道:“澄儿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以为凭他的武功便可以将我救出胡边。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蒙古地方也有许多高手,就是那张宗周的手下,也着实有几个本领非凡的人物。我在雪地牧马,暗中实是有人监视。澄儿好不容易找着了我,还未来得及商议逃跑,就给人发现,不是我叫他快逃,连他都几乎给人擒拿住。后来他又暗中和张宗周的手下较量了几次,都讨不了便宜,这才把单骑救父的念头放下来。因此他便遵照我的叮嘱,隐姓埋名在蒙古住下来,装做一点也不懂得武功的模样,暗中寻找机会,和我偷通讯息。”
“我要他在蒙古住下来,又要他娶了胡女为妻,为的就是替我传宗接代,好报此大恨深仇。我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这仇我的儿子若不能报,还有我的孙子来报,我的孙子不能报,还有我的曾孙,只要我云家还有后人,这仇就一定能报。而张家呢,即算张宗周死了,他也还有后人,他的后人也要替他受这报应!我七年前听说他生了一个男孩,我就写下了第一份血书,要我的男孙紧记,日后长大了,只要碰着了张宗周这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们杀掉!”
谢天华只感到一阵阵寒意,直透心头,嘴辱掀动,却又忍着,心道:“怨毒之甚,竟至如此!这样的报复,岂不比江湖上的仇杀还要残酷?想来他在冰天雪地里牧马二十年,受尽折磨,所以失去了常性。且待他回到中土之后,精神恢复,再慢慢劝解他吧。”
云靖指着血书,微微喘气,又道:“澄儿听我的嘱咐将血书缝在孩子的衣裳里,送给他的一位师兄为徒。此后我因为转移地方牧马,又失去了联系,直到三个月前,他才偷偷地和我见了一面,告诉我,他已约了同门,赶来营救。那时,我自念年迈苍苍,已不再作逃生之想,对他的话,也不在意,只门他在这别后七年之中,有没有再生孩子?他说又生了一个女儿,这便是你。我立刻再写下一份血书,是孙女也要替我报仇。蕾蕾,以后你要紧紧记着:若碰着张宗周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们杀掉,化骨扬灰!”
云蕾听得定了眼神,苹果般的小脸上充满了害怕恐惧的表情,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道:“爷爷,要杀那么多人吗?蕾蕾害怕,妈妈自幼教我不要随便杀生,连初生的羊羔也要保护。哎,妈妈呢?爹爹说妈妈就要来的,为什么不见妈妈来,连爹爹也不见了?”她哪里知道,她的爹爹云澄在胡边隐姓埋名,身世来历连她的妈妈也没有告诉,一月之前,竟是瞒着妻子,弃家逃走的。
云靖白须掀动,突然怒声说道:“蕾蕾,你不听我的话了吗?我告诉你,你的爹爹,你的爹爹,他已经─”神色俱厉,吓得云蕾噤不作声,眼泪也收了,云靖叹了口气,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不忍把她爹爹的死讯再说出来。
谢天华暗暗叹气,摇了摇头,只见云蕾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我听爷爷的话!”云靖把三月前新写的血书塞到她的怀里,仰天笑道:“不想我云靖尚有逃出异域,重归故里之时。谢侠士,求你瞧在澄儿的面上,把这女娃子收做徒弟吧!”
谢天华一阵迟疑,缓缓答道:“这个且慢商量。─嗯,老伯不要误会,不是我不答应您,我是想替她找一个更加好的师父。”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乃是云澄的同门,他们的师父玄机逸士号称天下第一剑客,不止在剑术上有极精湛的造诣,其他的武功,也很博杂。只是玄机逸士脾气古怪,他共有五个徒弟,每个徒弟,只传一门武功。例如谢天华就只得剑术的一半。怎么叫做一半?原来玄机逸士有两套剑法,相反相成。他又炼有雌雄双剑,雌剑名叫“青冥”,雄剑名为“白云”,“白云”雄剑传给谢天华,“青冥”雌剑则传给了另一个女弟子,两人各得了他的一套剑术。
这两套剑术乃是玄机逸士毕生心血所聚,若然双剑合壁,天下无敌。所以在他门下五人之中,也以谢天华和那个女弟子武功最高,难分轩轾。至于云澄,则因尚未满师,武功最弱。那潮音和尚则是二徒弟,传了伏魔杖法,外家功夫,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都是应师弟云澄的邀请,各自带了徒弟前来,自中土远至胡边,助他救父的。恰值瓦刺可汗刚得了太子,国中大庆,监视稍松,三人合力,杀了几名看守,竟然轻轻易易地逃了出来,却又想不到雁门关已经在望,才遇到追兵追杀,云澄竟然血溅国门边境。谢天华唯一的徒弟,也力战而亡。
云靖说完那番话之后,彼累不堪,沉沉睡去。云蕾怔怔地望着她的爷爷,不说不笑。谢天华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驴车又在峡谷的山道上奔驰。这时明月已出天边,荒凉的山谷浸在月光之中,有如蒙上一层薄雾轻纱,更显得冷清清的,诡秘幽静。谢天华让云蕾吃了几片肉脯,喝了一口水,拍拍她的身子后,不久也熟睡了。
在驴车颠簸中,忽听得云靖梦中叫道:“冷,冷─狼啊狼来了!”潮音和尚笑道:“这老头儿还以为仍旧是在胡边牧马呢。”又听得云蕾在梦中叫道:“妈妈,蕾蕾不杀人,蕾蕾害怕。”谢天华愕然摇首,忽听得一声响箭,掠过山谷,云靖在梦中跳起,叫道:“狼来了!”张眼一瞧,只见一道蓝火,摇曳下降,潮音和尚已一掠数丈,上前迎敌,谢天华道:“老伯勿惊,来的没有几人。”
云靖这一吓睡意全消,颤声说道:“不好,这是张宗周手下的第一名勇士,复姓‘澹台’,字号‘灭明’,姓名似是胡儿,其实却是汉人。澄儿曾经和他交过手,吃过他的大亏,本事委实了得。”
谢天华笑道:“我的师兄双掌一杖,威震中原,蒙古地方的第一勇士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他来人不多,管教他来得去不得,待我们把他擒了,给老伯带上京去献功,看这□还敢不敢‘灭明’!”谢天华行侠仗义,最恨卖国之徒,听说那人号为“灭明”,怒不可遏,拔出长剑,奔出谷口,上前助阵。
只见一员胡将,身披锁子黄金甲,乒使双龙护手钩与潮音和尚打得正烈。潮音和尚的禅杖如神龙出海,横扫直劈,呼呼风响,那胡将竟是分毫不让,双钩盘旋,纵横挥舞,将潮音和尚碗口大的禅杖迫得东倒西歪。谢天华大吃一惊,心道:“这□本事果然了得,怪不得云澄要吃他的亏,看来师兄也不是他的对手。”立即长剑出鞘,振臂一掠,犹如巨鸟摩云,掠空而降,长剑一抖,一招“拂柳穿花”,穿心直刺,这一剑是专破钩、夺之类兵器的杀手神招,正是玄机逸士苦心所创的厉害招数。
护手钩与万字夺之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