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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雷这才放心,笑答:“师父还不知外间消息,据称‘飞镰堡’要在正月月底举办‘人头大会’,邀请‘金龙’、‘神鹰’二堡去参观‘魔佛’岳翎的首级……”
铁蛋听得浑身一震,险些倒撞下马背。
左雷忙道:“师父休得惊慌,依我看,这只不过是‘飞镰堡’耍的障眼法罢了。听说‘三堡’有约在先,谁能取得师祖岳翎的首级,便为‘三堡’之盟主,‘飞镰堡’暗中捣鬼自是理所当然。”
铁蛋对师父的生死一事早已没了主意,人家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当下点点头,加力催马前行,恨不能立刻赶至“飞镰堡”一窥究竟。
那马脚力甚健,不出三日便已来到冀州地面,沿路随时可见佩刀持棍的江湖汉子向西北而行,有的神色匆忙,紧抿嘴唇,眉目间现出沉思凶猛的神气,有的却笑口大开,好像要赶赴喜庆宴会一般。
左雷低声道:“根据传回‘白莲’东宗总坛的消息,各路好汉都已向‘飞镰堡’聚集,其中一半曾经受过师祖岳翎的大恩,特地赶来找‘飞镰堡’的碴儿,另一半则是师祖的仇人,专为‘飞镰堡’捧场来的……”
话还没说完,就听前头金铁鸣响,四、五个人正挥动兵刃斗成一堆,颇有生死相拚的架势。
一边骂道:“好人不长命,岳大侠就是被你们这班无赖逼死的!”
另一边则道:“岳翎那狗贼死有余辜,如今已无法找他算帐,却好拿你们捞本!”
语音黏搭搭的好像鼻涕,却是“万事通”丁昭宁。
与丁昭宁同行的一名手使鸳鸯双刀的中年妖娆妇人更嘶喊著道:“十六年前,我的孩子才只有三岁,和岳翎那狗贼会有何冤仇?他竟狠得下心来把他杀害!我找这狗贼已经整整找了十六年,非把他碎尸万段方消我心头之恨!”
铁蛋勃然大怒。
“师父怎么会干出这等凶恶之事?真是满嘴胡言!”
正想下马助拳,那拥护岳翎的两名汉子已一脚把那妇人踢翻,喝道:“再要血口喷人,小心老子取你狗命!想你‘九尾狐狸’水性扬花,连老公都数不清楚,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生过几个孩子?”
丁昭宁忙舞动兵刀上前救援,虽吃了两拳一腿,总算将“九尾狐狸”救起,两个人夹著十条尾巴逃之夭夭。
铁蛋哼哼:“说师父好的人,个个本领高强,‘飞镰堡’这下有得好看了!”
左雷却摇头叹息:“这一场腥风血雨,不知要坏掉多少条人命?”
一路行去,果然处处都有人在厮杀斗殴,铁蛋心弦不由愈来愈紧,寻思道:“师父若亲眼看见这种情形,不晓得有何感想?大概总不会高兴吧?”
又向前行了十几里,忽见一大堆人挤在一个村口边的打麦场上,喧哗笑闹声中,锣鼓板苗催魂价响,竟似有沿村串场的戏班子在唱野台戏。
左雷精神一振,策马上前,只见戏台居然搭建得有模有样,台上单只一角,面色如血,身穿战袍,手舞关刀,口中咿咿呀呀的唱道:“俺哥哥称孤道寡世无双,我关某匹马单刀镇襄阳,长江今经几战场,却正是后浪催前浪……”
中气完足,琅然遏云,引得台下人众喝采不迭。
左雷昔日身为财主时节,三天两头请戏班子来家里演戏,自是个识货行家,只一听这几句,便不由暗自惊讶:“这角儿的唱功虽非一流,但音量之宏,却真是万中无一。”
抬头只见戏台上方悬著幅大红横布,上写“半亩秀在此作场”,又自忖道:“这乐名耳生得紧,大的是个刚出道的路歧。”
铁蛋这辈子还没看过演剧,圆睁双眼跳下马背,把脑袋当成一根针,一扎就扎进人丛堆里,偏又生得太矮,只好按住旁边人众的肩膀,将身撑起,朝台上乱瞄。
却见那路歧唱了几段,便闪入后台,只剩锣鼓板苗还在那儿敲敲打打。
铁蛋不由皱眉。
“这是什么鬼戏?没头没尾的!”
围观群众也有些意兴索然,喉管中发出不满意的咕噜之声。
却听左首一人大声道:“只这几段,可就把关老爷的神韵演活了,余下的不唱也罢。”
另一人马上接道:“寥寥数笔,强胜满纸锦绣,这留白留得妙极!”
铁蛋瞥眼望去,暗吃一惊,原来“摘星玉鹰”桑梦资和“中条七鹰”全部聚在戏台左方,有说有笑、一面大拍其手,似是十分欣赏刚才的演出。
铁蛋放开那两个被自己按得皱眉苦脸的庄稼汉子,寻著左雷,两人偷偷摸摸的挨靠过去。
但闻戏台上出谷黄莺般啭出一串清音:“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台下观众的神儿又回了些,纷纷叫好,桑梦资和“中条七鹰”尤其兴奋,直著脖子乱嚷。
只见一个旦角嫣嫣娜娜的走上台来,眉如新月,颊泛嫣红,乍看之下还颇有几分姿色,但细细一瞅,才发觉她体态魁梧,肩宽膀粗,不但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会家子。
左雷眼尖,早瞧出这旦角和刚才扮关公的乃是同一人,暗暗寻思:“那群公子哥儿如此大捧特捧,不知是何道理?”
又听那旦角唱道:“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的行,车儿快快的随……”桑梦资和“中条七鹰”又拍手高叫:“要得要得!
桑半亩,硬是要得!即使崔莺莺再世,也做不出这么肝肠寸断的模样!“
铁蛋闻言,不由一愕,低声道:“听说‘神鹰堡’堡主唤做‘美髯公’桑半亩,难不成就是这个唱戏的?”
左雷也大楞一下,狐疑道:“不会吧?江湖数一数二大帮会的龙头,怎肯干这低贱勾当?”
青楼妓女兼演杂剧,元代已然,明时更有乐户制度,将罪臣妻女没入教坊,迎官员,接使客,应官身,唤散唱,坐排场,做勾栏,伶人的地位几与娼妓相埒,难怪左雷会作如此猜疑。
却闻“翘遥鹰”秋无痕道:“桑半亩这么会做戏,三月间本堡推举堡主,定非他莫属。”
桑梦资却摇了摇头,笑道:“未必见得,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听得铁蛋摸不著头脑,左雷悄声道:“据说‘神鹰堡’的规矩十分离奇,堡主一职非任何人所能终身占据,且非世袭,而是由全体堡众推举产生,自今年三月开始,每隔四年推举一次,听说桑梦资已准备出马和他老子竞争……”
铁蛋暗道:“这三个堡真是各有各的古怪,却不知当初是如何起家的?”
但见桑半亩唱了几段,又闪入后台,观众这下可都不耐烦了,嘘声四起,逼得桑半亩赶紧跑回台上,却又扮成了李逵,黑衣黑帽,手持板斧,粗著嗓门哼哼:“蓼儿□里开筵待,花标树下肥羊宰。酒尽!拚当再买,涎瞪瞪眼睛剜,滴屑屑手脚卸,碜可可心肝摘。饿虎口中将脆骨夺,骊龙领下把明珠握,生担他一场利害……”
铁蛋拍手道:“这顶黑帽子可戴对了。”
左雷愕道:“此话怎讲?”
铁蛋一耸肩膀:“反正就是觉得他戴黑帽子恰当。”
台下观众看了老半天,始终看不到一个完整的故事,纷纷打著呵欠走散了,只剩下三、四十名“神鹰堡”众有一搭没一搭的为堡主喝采。
桑半亩也觉无趣,脱掉戏服,把脸一擦,露出一张五十左右,轮廓分明,犹然称得上英俊的面庞,本应及时就往台下跳,偏又舍不得,比个手势,多哼了几句:“大江东去浪千叠,乘西风,驾著那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早来探千丈虎狼穴……”
这才稍显满足的跳下台来,边走边骂:“都是些乡巴佬!一定要看故事!笔事有什么看头?不外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那还变得出新鲜玩意?土包子!乡巴佬!村俗之至!”
桑梦资和“中条七鹰”都忙安慰道:“唉!那些愚夫愚妇懂些什么?犯不著跟他们计较。”
桑半亩气犹未息,手比脚划,忽地瞥见一名小尚杂在人丛中往旁乱走,又不由喉咙发痒,把手一指,唱道:“违条犯法,卧柳眠花,偷佛卖罄当袈裟。抵著头皮儿受打,光乍光乍光光乍,绷扑绷扑绷绷扑……”
桑梦资顺眼一望,立刻脸色大变,挨在父亲的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话,桑半亩也是一怔,父子两个急急忙忙的赶将过去,同时一揖到地。
“小师父远来此地,敝堡有失迎,恕罪恕罪!”
桑半亩更添道:“适才小师父观戏良久,于在下有何指教?在下必洗耳恭听,不胜徨恐……”
铁蛋本还以为他二人来寻打架,拳头都已经举至胸口,不料他俩竟摆出这等架势,反将铁蛋唬了个不知如何是好,抠抠脑门,扯著左雷掉头就走。
桑半亩、桑梦资赶紧缀在后面,叠声道:“小师父请留步,且受敝堡诚心款待,万勿推辞……”
左雷悄声:“礼多必诈,休上他们的当!”
铁蛋大有同感,见桑家父子脚下追得愈紧,嘴上说得愈客气,他就跑得愈快,直绕过大半个村庄,才把二人甩脱,抹把汗珠,恶狠狠的道:“当我铁蛋是笨蛋?晓得他们自己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呸!我可变聪明啦!”
走至东面村口,忽见一堆小儿拍著手朝路旁乱跑,边嚷:“买面子去?买面子去!”
铁蛋不由皱了皱眉,举目只见前方一棵大树底下早围上了一圈小表头,有的喊“我要张飞的脸”,有的叫“给我一个宋江”。
铁蛋好奇心起,顺脚挨近,当面一块白底大招牌,正中间写著“卖面子”三个大字,两旁两行小字:“问天下英雄,面子几何?”、“塑古今豪杰,一文一个。”
一名老头兜坐在树下,左手从一只破锡盆里抓起一把黏糊糊的玩意儿,右手一顿揉捏,就变成了一张五官俱全的面皮,再加上眉毛、胡须,简直跟真人一模一样。
每做好一张,便往插在身边的招牌上一挂,晾干了,随任小表拿去,也不管给了钱没有。
左雷低笑道:“这面子卖得可真亏本。”
语声虽细,仍被那老头儿听见,立刻嘻嘻一笑。
“世人总道面子值钱,岂知面子就如同这些泥巴一般,一捏一张。老夫开价一文,实在太昧良心,多送一些给小儿,也好弥补一下罪过。”
口里说话,手上已捏出了一张钟馗脸,朝招牌上一搭,抬起头来,却正是名满天下的奇人张三丰。
铁蛋楞了楞,想起“武当派”和自己的一笔冤枉帐尚未了结,不由心虚,把头一低就想走开。
却闻张三丰轻咳一声,道:“那位小师父,不想买张面子吗?出家人多欲好嗔,真该弄张面子遮遮丑。”
铁蛋忽然福至心灵,猛个回过身来点头道:“好!我买一张‘魔佛’岳翎的面子!”
张三丰眼神有若利剑斩过般刷地一闪,哈哈大笑两声,顺手抓起一团面泥。
“岳翎的大名,我倒是久仰了,但却没见过面。你且说说看,他长得什么样子?”
铁蛋边说,他就边捏,那消片刻,竟真的做出一张岳翎的面皮。
铁蛋取饼,撑挂在左手手指之上,愈看愈觉得像,不由悲从中来,暗忖:“师父若真的没有死,真得就在这儿,可有多好?”
张三丰将招牌上已干未干的面皮统统分给小儿,把随身家伙收拾妥当,摆摆手道:
“今天不卖了,明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