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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未牌时分,一行人抵达淮阴。淮阴是江北重镇,通都大邑,水旱码头,那四十名金刀亲卫全在城中尚未离去。
落店之后,华天虹坐在房中饮茶,等水洗澡,左文魁忽然走进房来,躬身道:“总当家的命在下禀告公子,大伙在淮阴歇马一日,明日夜间趁凉赶路。”他由袖中取出一串明珠和两锭赤金,交到华云手内;道:“总当家的言道,淮阴是户口繁盛之地,华公子或起游兴要到街上走走,老管家带上这点金珠,以备公子爷花用。”
华天虹方待辞谢,华云业已接过手中,道:“转达贵当家的,这两锭赤金和一串明珠,就作咱们山庄的租佃费用,细账不必算了。”
左文魁含含糊糊支吾过去,朝华天虹行了一礼,退出房去。
一会店伙送进水来,华天虹沐浴更衣,进罢饮食,上床慈息。华云将这小主人捧成风凰一般,体贴入微,爱护备至,华天虹安心大睡,半点不用操心。
傍晚时分,华天虹起身下床,主仆二人在房中进膳。华云问道:“小官入,你要上街走走么?”
华天虹道:“一直忙着赶路,连谈话的工夫也没有,今晚咱们聊聊武功消遣,别往外面跑了。”
华云道:“武功随时可谈,大爷曾经讲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小官人初到东南,还是出外逛逛,散一散心吧!”
华天虹犹在少年,经他一劝,果真游兴动了,带上房门,主仆二人走出店来,往大街之上逛去。
这淮阴虽是水陆通衙,商贾云集,却无有好玩的去处。华天虹在街头闲荡了一阵,但觉索然寡味,百无聊赖中,不觉念起了母亲,一会又思念起秦碗风来。他一时间心事重重,游兴大减,转面向华云道:“我疲惫得很,想回客店睡觉。”
华云道:“小官人身了不适么?”
华天虹摇了摇头。主仆二人掉转身来,正侍转回店内。忽见一人迎面走来,口中哼道:“笔头风月时时过,眼底儿曹渐渐多。有人间我事如何?人海阔,无日不风波。”
华天虹瞧那唱曲之人是个手摇蒲扇、矮矮胖胖的老者,心中一动,陡然记起,在曹州聚英楼内,扛着秦玉龙跑过一阵的老头儿,正是眼前之人。
这老头儿曾经调侃过玉鼎夫人,华天虹早已看出他是一位奇人雅士。此时当面碰上,岂肯失之交臂?他当下拱手叫道:“老前辈……”
岂料那老头儿视若未睹,大摇大摆,载歌而行,错眼之间,业已擦肩而过。
华天虹不加思索,反身便追,口中低声问道:“华云,你可认得前面这位老丈?”
华云沉吟半晌。道:“好似有点面善,只是想不起他是谁。”他语音微顿,朝那矮胖老者的背影凝视片刻,道:“十年以前,江湖上名头响亮之人,我几乎全都见过,未曾睹面之人,屈指可数。”
华天虹暗忖:难道这老者是新近崛起的人物不成?
他脚下一紧,大步赶了上去。
华云随在一旁,看那老者摇摇摆摆,状似瞒珊,其实一晃丈许,轻功显属上乘,当下扬声叫道:“喂!是哪一条线上的朋友?我家公子这厢请了。”
但听那矮胖老者口中吟道:“莫独狂,祸难防。寻思乐毅非良将。直将齐邦扫地亡,火牛一战几乎丧。赶人休赶上。”
华云双眼一瞪,道:“小官人,老头凡是在挖苦我,将我华云比作乐毅,说我不管用,保不住官人么?”
华天虹微微一笑,道:“这是马致远的一首小曲儿,此时唱来,与那白发头陀的意思一样,是劝咱们打消南下之意,别往临安去了。”
华云道:“这话倒也不错,通天教与风云会都不是好东西,他们人多势众,又是一些反覆无常的小人,斗到最后,吃亏的总是咱们。”他倏地沉声一叹,接道:“老奴死活都不要紧,小官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却教老奴拿何面目去见九泉下的大爷?”
华天虹强颜一笑,道:“咱们总得为大爷报仇,否则的话,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他忽然仰首吟道:“夜来西风里,九天鹏鹊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
但听那矮胖老者敞声唱道:“布衣中,问英雄。王图霸业成何用,禾黍高低六代宫,揪梧远近千家累,一场恶梦!”
华天虹暗暗忖道:此老意气消沉,满腔感叹,明明是一位伤心夫意之人。
他出道江湖以来,见闻已是不少,一帮一会一教之人,要就飞扬跋扈,要就毒辣阴狠。反之,只要有几分侠肝义胆的人,无不心灰意冷,志气消沉殆尽。此时一听老者的口气,本能地感到他是个同路之人,当即追到他的身边,拱手道:“老前辈,小子华天虹,这厢有礼了。”
那老者蒲扇一摇,道:“不敢当,我们谈一笔买卖。”
华天虹浓眉一蹙,道:“老前辈上下怎样称呼?”
那老者淡淡说道:“你一定要问,我也不便瞒你,我姓朱名侗,与令尊,也还攀得上一点交情。”
华云讶然道:“原来是朱大爷,小人简直对面不相识了。”
朱侗淡淡说道:“愁苦催人老,你皱纹累累,一脸风霜之色,我也几乎不认识你了。”
华云道:“小人如今不愁苦了,朱大爷原是白脸,怎地红光满面了?”
朱侗道:“我老不修,改练魔道功夫,将面孔练红了。”他嘿嘿干笑一声,接道:“苟且偷生,矾砚人世,再不脸红,也真是禽兽不如了。”
华云闻言一愣,道:“小官人,这位朱大爷是武林双仙之一朱侗冷然截口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昔日的事目上!提它。“
华天虹暗暗一叹,道:“老前辈,找个地方歇足,小侄向您磕头。”
朱侗道:“免了吧!我们出城。”
他缅怀往事,心情沉重,连带华天虹主仆二人也慢郁不乐。三人默默行走,须臾到了城外。
华天虹道:“老人家,您是否有事吩咐弟子?”
朱侗道::“要说吩咐,我也不敢。”他顿了一顿,肃然道:“北俱一战,侠义道伤亡殆尽,江湖三害各据一方,成了鼎立之势。一贝仗战之后,皆须休养生息,二则势均力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此相安了十年,眼前又是静极思动,互争雄长之时。”
华天虹点头道:“老前辈讲得不错。任鹏之死,事非偶然,白啸天将周一狂囚禁十年不杀,目的在那一柄金剑。这批人都不是安份守己之辈,彼此都想独霸天下,唯我独尊。争地盘夺武功,乃是无可避免之事。”
朱侗淡淡说道:“不巧得很,你才出江湖,就卷入这阵漩涡之内。”
华天虹苦笑一声,道:“造化弄人,小侄身不由己,莫可奈何。”
朱侗长叹一声,问道:“你当真只进不退,要与那班贼胚周旋到底?”
华天虹毅然道:“小侄三寸气在,定要为先父报仇,为我武林同道打一条出路!”
华云脸色一黯,插口道:“若是没有咱们,那批狗贼也许窝里反,彼此间你争我夺,打个你死我活。小官人一旦出头,那批贼子说不定捐弃私仇,相互勾结,一致对付咱们。”
他久历变乱,见闻广博,所讲的话,实是极有见地。
但听华天虹道:“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咱们不能坐困穷途,等着敌人自相残杀。再说彼等若是打出了结果,有人独霸江湖,号令天下,那时江山一统,敌人势力愈大,咱们的出头之日就更为遥远了。”
华云道:“大局若此,老奴只念着小官人的安危,武林同道的出路,实在没有心肠去管。”
实在讲来,他私心之内,宁可华天虹父仇不报,也不愿其冒险。
忽听朱侗沉沉叹息一声,道:“吃的盐多,活的年久,不过痴长几岁,老管家且莫操心,老朽也不敢多讲泄气的话,华贤侄走到何处,朱侗跟到何处就是。”
华天虹道:“得老前辈垂爱,小侄感激不尽。”他沉吟片刻,道:“单只小侄一人,敌人殊不放在心上,老前辈暂时不要露面,以免打草惊蛇,提高了敌人的警觉。”
朱侗喟然道:“唉!那批贼胚对华夫人尚有几分忌惮之心,老朽纵然露面,彼等也不放在心上。”
华天虹瞧他的眼色,知他想要探询母亲的近况,当下不待询问,道:“家母目下也在江湖上行走,究竟到了何处,小侄也不清楚。”
他见众人皆无斗志,因而从来不提母亲内伤未愈、武功难复之事,连对华云也未讲过,其实他时时刻刻悬念母亲的安危,独自伤神,用心殊为良苦。
华云忽然问道:“朱大爷,您怎地到了淮阴?”
朱侗道:“我一直跟随在你家小官人身后。”他目光一转,道:“华贤侄,老朽有一事相求。”
华天虹忙道:“老前辈只管吩咐。”
朱侗轻轻叹息一声,道:“老朽有一位故世的好友,江湖人称‘霹雳仙’,他遗下一个弟子,姓彭名拜,眼前二十一岁,那孩子落泊江湖,孤苦无告,老朽有意将他带在身旁,无奈他对老朽心有成见,不肯接近。”
华云接口说道:“小官人,那‘霹雳仙’秦二爷与朱大爷是八拜之交,为人正直,豪侠尚义,与咱们家的大爷也有交情。”
华天虹道:“那未我与彭大哥该是世交兄弟了,朱老前辈,那位彭大哥如今在哪里?”
朱侗叹一口气,道:“他流落淮阴,以负贩为生,适才老朽去瞧他,发觉他已失陷在中元观内。”
华天虹道:“中元观,那该是通天教的道观了。”
朱侗点了点头,道:“老朽曾在暗中瞧过,他人尚无恙,本来想将他打救出来,一则他厌于见老朽之面,二来无法安置他的出处。万般无奈,前来求教于贤侄。”
华天虹连忙谦逊道:“小侄身是晚辈,老人家不必客气。”他想了一想,接道:“救人如救火,咱们立刻就去,救出彭大哥后……”他又突然想到,那彭拜较自己年纪大些,自己岂能安排他的出处。
三人转回城内,朱侗叹息一声,道:“那彭拜性如烈火,暴躁之极。他对老朽怀有成见,老朽无法管教他。华贤侄少年有为,或许能得他的敬重,还请看在彼此先辈的份上,对他多加照拂。”
华天虹道:“老前辈放心,小侄定当尽力。”
朱侗似是大感宽慰,微微一笑,道:“若得贤侄提携,那孩子或能扬眉吐气,重振师门的声誉。”
华天虹暗暗想道:“这位老前辈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得友若此,‘霹雳仙,也足堪告慰了。”
忽见朱侗取出一个油纸小包,递了过来,道:“华贤侄,这是老朽昔年获得的小半册拳谱,虽只三招两式,威力却极为强猛,有劳贤侄先行练过,再传授给彭拜学习。”
华天虹将那油纸小包收藏妥当,道:“将这拳谱交给彭大哥不成么?”
朱侗道:“唉!他目不识丁,拳谱上的文字又是古体,给他拳谱,他也无法自练。”
说话中,前面业已出现一座金碧辉煌、巍峨宽广的道观,“中元观”三大金字,老远便能望见。
朱侗领着二人来至道观背后,跃过围墙,在后院转来转去,来至一座园门外面,道:“贤侄入内救人,老朽在暗中接应,在那彭拜面前,请忽提起老朽之名。”
华天虹颔首应允,举步走人园内,心中暗暗想道:这位彭大哥当真古怪,朱老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