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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到人来,寺门倏地打开,柳梦蝶曳着白色的长裙,似仙子凌波,轻盈缓步,哦!她已经不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而是婷婷玉立的少女了!在烛光闪映之下,娄无畏只觉得她容光逼人,霎时间竟忘了给她问好。
柳梦蝶是长大了,但她娇戆的神情,还似当年,她一见娄无畏,就禁不住拍掌嚷道:“哦,是你!是大师兄!这几年来,你好?我爸爸呢?他有没有来?”
心如神尼见柳梦蝶一串问话,不禁笑道:“你师兄刚来呢,你不先请他进去歇歇,就一阵冲锋似的问这问那。”
娄无畏也不禁笑道:“师妹,你好,师父在河北,没事情!你甭担忧!”
说着,说着,已到佛堂,心如自去叫慧修给他备茶水素餐,并叫慧修连夜给他们去找两匹骡子。
娄无畏把三年间事,约略说给柳梦蝶听,说到他们夜战索家,连伤清廷卫士时,柳梦蝶色舞眉飞;说到丁剑鸣埋骨荒山,临终传命时,柳梦蝶又不禁烯嘘叹息;说到义和团波澜壮阔,大闹中原,许多女子也参加了“红灯照”(义和团的妇女组织)时,柳梦蝶又不觉英姿焕发,朗然笑道:“我们女孩儿家原来也不输给男人!”
但停了一停,柳梦蝶忽地像想起什么大事似的:“大师兄,你说了半天,为什么不提起三师哥,他,他现在怎样了?”
柳梦蝶说的“三师哥”,指的自然是左含英了。娄无畏不觉怔了一怔:“是呵!怎不提起左含英呢?他们当日在武邑走散,彼此不知死生,怎能说了半天都不提到。何况他们又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娄无畏也觉得自己过于疏忽了。
这其实不是娄无畏故意“忘记”提起,这实在连娄无畏自己也不明白,在他自己的潜意识里,好像总是用力压制住不让左含英的影子泛上来,所以他很自然地说这说那,却单单忘掉提起左含英了。
当下柳梦蝶一问,使他哑然若失,强笑道:“事情太多,一下子还无暇谈到他。师妹别急,他也是好好的,没有损伤半点毫发!”
于是,他告诉了柳梦蝶,左含英当日脱难的经过。事情很简单,当日一众凶徒围截他们时,本领最高的胡一鄂缠着娄无畏,其他还有三个好手,两个绊着柳梦蝶,只分配了一个去对付左含英。
论左含英的本事,一对一原对付得了。但因为除掉那个好手,还有十个八个小唆罗一同围攻,因此左含英也占不了上风。
左含英虽不能占上风,但逃脱却比较容易。他和一众凶徒,翻翻滚滚地越打越深入丛林,有几个本事差点的,已被抛在后面。左含英神威奋发,泼风一阵地乱斫乱杀,竟给他冲出了童围,落荒而逃。
当时天色已暮,左含英好不容易冲出了重围,自然不敢再杀回来探师兄师妹的安危,他毕竟还是个“大孩子”,为了怕敌人穷追,急急跑出几十里外,找到一处农家投宿。第二天白天再到昨晚打斗之处寻时,自然连柳梦蝶和娄无畏都不见了。于是他只好先回山东老家,跟他父亲左琏仓,自己练习武艺。到后来由他父亲探知柳剑吟的下落,再送他去。因此他也随着柳剑吟在义和团中。
柳梦蝶听完之后,格格地笑道:“这小子倒好造化,他连伤也没有受伤。若不是心如师父,我还几乎死掉了呢!”她也将当日的危险说给娄无畏听,听得娄无畏直吐舌头,连说:“好险!好险!”
当下柳梦蝶又道:“师兄,我也想随你到义和团去看看,见见爸爸,你带我去好吗?”但她停了一停又微带蹙容说道:“不知心如师父许不许我去,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可怪疼我!”
“蝶儿,你要找你父亲,我怎能不许你去!”心如神尼正在里面走出,听了柳梦蝶的话,就笑着说,“骡子也给你们准备了呢。不过蝶儿,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
心如神尼的面容甚是庄严,她叫柳梦蝶到她跟前,轻轻地抚着柳梦蝶的头说:“咱们师徒总算有缘,三年来你也学了不少东西,虽说你目前的本领,大约还只是学了我四五成的样子,但此去闯荡江湖,大约也不容易给人欺负了。只是你可不准恃技骄人,牟尼珠镖,更不能轻发,这是一,你可记得?”
柳梦蝶点了点头,心如神尼叹了一口气,又往下说道:“蝶儿,我这一生未了之事,就付托给你了,只是不知咱们还能否再见。
柳梦蝶一怔,急急说道:“师父,怎好好的说这样的话?师父还是这样硬朗,咱们怎的就不能再见?”
心如神尼叹了一口气道:“未来的事谁能知道呢?不过,咱们也先别谈这个,我倒有些话一定要对你说。”
“你是我的徒弟,但现在还不是佛门弟子,我不能要你像我一样,独处荒山,扈留古刹。但未来难料,你如有一天要再来时,这间寺院与所藏经典,都是你的,你愿意的话,你就是这墅的主人。”
“你的师祖是禅宗北派嫡支,你随我几年,大约也略为知道。我且再给你说一说禅宗分南北两支的故事:”禅宗的五祖弘忍,号称黄梅大师,开山授徒,门下有一千五百人。五祖传法时,要众弟子各作偈语。当时首座弟子神秀写的偈语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众弟子都认为是最好的’悟道‘语,但另有一位厨下的春米僧人叫做慧能的听了却不以为然,请人代写了四句偈语道:”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因这偈语更为超脱,就把衣钵传给了慧能。“
“但这两首偈语,其实是代表了两派的主张,因此禅宗从此分为南(慧能)北(神秀)两支。南派主‘顿悟’,不须讲究修持,便可悟道;北派主‘渐悟’,就是说要一点一滴地积累,一天一天地求有进境,才能悟道。”
“后世的人多认为南支比北支高妙,其实不尽然,南支有南支的道理,北支也有北支的道理;但我以为北支比南支更切实际,因为生而悟道的人,或突然便能解悟的人,到底少有,而北支是主张‘时时勤拂试’的,比如面上的污垢,你说是不是要天天洗面呢?”
“你不是佛门弟子,但我却望你能记着神秀祖师的话:”时时勤拂试,勿使惹尘埃。‘尤其当自己有什么迷乱的时候,更要想怎样去拂拭掉心中的尘垢。“
柳梦蝶听了这一番话,虽然觉得道理颇深,但不免觉得奇怪,师父的话,太像“临别赠言”了,但她也不敢再说什么话。
当下心如又说道:“你们且各自安歇吧,慧修明天会将两口塞外惯行沙漠的健骡交给你们。”
但第二天,他们竟不能和心如话别了,柳梦蝶辞行时,见师父端坐蒲团之上,双目低垂,已告圆寂(死)了。蒲团上还留给柳梦蝶一张“遗训”,上面写着:“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一切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了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能断无明,真如可证!”
柳梦蝶也跟心如读过一些佛典,知道“菩提”的意思便是“最高的道”,“无明”的意思便是指贪、嗔、痴三种情孽。心如所说的也是禅宗的根本主张,不是靠念佛,靠信佛能求得“大道”(菩提)的,要求得大道,到达真善美的境界(即“真如”)就应该斩掉无明。
三年师徒,恩深义重,柳梦蝶自然少不了有一番悲痛,也记着了心如的话。但她在料理了心如的后事后,却突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心如神尼的圆寂,在娄无畏还不觉得什么。他知道一些有道僧尼,在风尘游戏,享了遐龄,觉得世事无所牵心的时候,自行坐化,是常有的事。但柳梦蝶却和他的感觉不同,她倒是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她虽然还是一个小姑娘,而且正是生命力旺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对佛门空寂,自然没有什么“兴趣”。但她到底追随心如三年,多少懂得一些禅宗的规矩和习惯。禅宗是不说法,不著书,在觅得衣钵传人之时,前宗就圆寂的。昨宵心如对自己说了那么一番说话,而今就突然圆寂,她想莫非心如已把自己看成了“衣钵传人”。自己是心如的弟子,但却仅是俗家弟子,并非想传她的佛家衣钵,难道心如的愿望,是要自己像她那样,遁迹空门?
柳梦蝶以往虽然对心如神尼颇为依恋,但她却是专心向心如习武,而并不是对佛家有什么兴趣;她对蒙古草原,西藏盐湖,虽也感到新奇,但叫她在荒凉的草原长住下去,她还没有这份“耐力”。
这奇怪的预感使柳梦蝶很是不安,但也很快地消失了。她自己在心里笑她自己:“傻姑娘,你不出家,谁还能叫你披上袈裟?”
在料理了心如的后事后,柳梦蝶又神驰于关内的原野了,她想到碧波撒潍的高鸡泊,她想起疼爱自己的亲人,爸爸和妈妈,还有三师哥左含英。“哎!左含英可并不是自己的‘亲人’呀!”柳梦蝶一想到左含英的影子常常会像自己爸妈的影子一样,一同泛上心头时,她的脸是微微有点羞红了。但想到这些人,到底给她带来一份不小的喜悦!
可是在回向关内的旅途中,又有一种新的不安的情绪,在向她袭击了!她有点苦恼,也有点恐惧。她觉得大师兄变了,和三年前的大师兄很不相同了。三年前大师兄也曾有一次带自己跋涉长途(还有左含英呢),但在途中,大家都是愉快地谈天。爽朗的笑语,每一个日子都很容易地过去,并不感到旅途的遥长。但这一次呢?在大师兄的面上却看不到爽朗的笑容,就是笑也似乎笑得很勉强。
柳梦蝶又看出他对自己也好像拘束得多了,他常常不能很流畅地和自己谈话,好像要经过很艰难的思索,才能组织好他的话语。他在骡背上常常欢喜回顾自己,当自己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纵骡上前与他并肩而行,问他有何话时,他又嗫嗫嚅嚅,含含糊糊地说是怕自己落后,怕又碰到像在武邑那样,被凶徒分开截击。
柳梦蝶心里,不由得暗暗奇怪,为什么豪气逼人,英姿飒爽的大师兄,会变得好像扭扭怩怩的女孩子?
大师兄的态度,在她心里结成了一个谜,但这个谜也很快地就被揭破了。那一天他们走过了绥远首府归绥的北部,在大青山一家民家投宿。大青山巅,是终年积雪,亘古不化的,有一首诗这样描写过它的面貌:“群山为座地为盘,天外飞来白玉山,久被太阳毫不化,时时当作水晶看!”
柳梦蝶这晚,思潮起伏,心中很是烦恼,遂飘身出屋,看大青山的积雪皑皑,闪映流辉,正出神,蓦地一条黑影,在眼前一闪。正待喝问,却己听得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轻轻向自己问道:“师妹,还没睡?”
柳梦蝶定睛一看,不就正是自己的大师兄娄无畏!她心里轻轻一跳,但随即恢复平时的态度,微笑地问道:“师兄,你也还没睡?”
娄无畏苦笑道:“我睡不着,见师妹起来,我也就起来了!”
柳梦蝶本来是一个天真爽直的姑娘,这几天给大师兄恍惚迷离的态度,弄得满腹狐疑,心中很是烦闷,她觉得非问个明白不可了。她突然抬起了秋水盈盈的双眼,直问娄无畏道:“大师兄,这几天来,你总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是吗?大师兄,你一向纵横江湖,爽快豪侠,有什么事情会闷在心里说不出来?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