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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丁一挥手教兴安等人退下,这司礼监太监开始是不愿意的,丁一冷眼扫将过去,却是道:“为着见济这病,皇帝尚且愿意依学生之请,公公却就定要来与学生过不去么?你在此间,彼等如何敢放开了说?”兴安无奈,也只好远远退开。
“说吧,尔等诊得是什么病?”丁一望着这四个医生,放下茶杯,郑重地望着他们,“皇帝也好,司礼监太监也好,学生都教他们避开了,此间就只有你们四位与学生在此,没什么需要避忌的,直说就是了,若学生要构陷尔等,也不需要来玩这一出。”丁一说得坦率,倒是让除了谢当归之外的三个御医放下心来,的确丁容城名满天下,要害他们也不必如此。
却听得谢当归不以为然地开口道:“直说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说将出来,听不懂脉象的丁总宪,便能治得了这病么?”说罢他操起茶杯,一口饮尽了,全无半分官体地用袖子拭了,直视着丁一道,“总宪,下官原本还以为您是藏拙,后面要让我等大吃一惊;此时方知,您真是《伤寒论》都没读过啊!”因为他们四人虽没有明白说是什么病,但是按着这些症状,只要医术不太差,不是三不五时医死人或是揣几个偏方四处撞骗的游医,正经的医生,都能听得出是啥病了,何必还要他们直说?就如丁一说的,要害他们也不用这样,可见是真不懂。
“此病大抵是由相火上乘肺金而成。”谢当归也不藏着掖着了,很直接说出他的结论,“皆心受病,气血凝,故有成虫者。”边上御医犹豫了一下,却终于开口道,“谢院判,下官却以为是肺劳热损肺生虫,在肺为病……”其他两个御医苦笑着道,“传尸痨瘵,总归补虚以补元,杀虫以绝其根……”、“能杀其虫,虽病者不生,亦可绝其传疰耳,吾以为不若拟以古方……”
谢当归又大怒,指着那个说要用古方的御医骂道:“放屁、放屁!尔是巫是医?先是说有人在诅咒小爷,结果大索后宫一无所得;现又要弄什么芎归血余散、鳖甲生犀散!真真岂有此理!”丁某人听着一头雾水,似乎就是因着用药的问题,吵了起来?
他忍不住问了谢当归:“这两味药又有什么问题?”
谢当归瞪了丁一半晌方才开口:“听闻鞑子呼总宪为阿傍罗刹,言道是于黑夜之中总宪便是神祇,有各式神通,不知道是真是假?”他突然来上这么一节,饶是丁一也算反应快,都不禁愣了一息才反应过来。
“各口相传而失实,若有这等事,学生再便单骑出关去,白昼挖个树洞睡觉,晚上去使各式神通,一路杀到碎叶水,安西都督府也当移址才对,何必放在兀良哈?”丁一也是很直接地告诉他,这是真没有的,倒不是要宣传无神论,只是丁一觉得神话自己真的干不出来,“甚么神通,按学生看,无非都是障眼法罢了。好了,老谢,这两味药有甚么问题?”
谢当归听了丁一的话,脸色倒是好了许多,却对那个说要用古方的御医说道:“拿出来!不就是一本宋版书么?你都敢用其方了,有什么不敢示之于人的?方才我还看你在翻看,别说没带在身上!”说着便走了过去,向那太医袖管摸去。
看来这谢当归本时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那太医是怕了他,从袖袋里取出一本医经,却不住地叮嘱着要小心,谢当归那里管他?快速翻到某一页,把这书递给丁一道:“总宪是敬鬼神而远之的秉性,如此便不用下官多说,总宪一看便知,何其谬!”
丁一有点不明白,和鬼神扯得上什么关系?再说他对中医哪里明白?不过书塞到面前来,他也只好接过来看,只看了两行,丁一就觉得要疯掉,这是一本宋代的书,这个方子,是注明出自《仁斋直指方言》,谢当归翻到这一页,是写着“出《直指》卷之九,痨瘵”的字样,入目一句就是“芎归血余散,治瘵疾先用此,次以鳖甲生犀散取虫。”
下面的芎归血余散是怎么回事呢?里面一味药,叫做紫河车,边上有注得清楚“一具。即男子胎衣。水洗净,酒醋再拆洗,用童尿并好酒煮烂”这不就是胎盘么?下面还有一味叫做太上混元丹的,指明是出自“《医方集成》”,那要求更加奇特“紫河车一具,用少妇首生男子者良。带子全者。于东流水洗断血脉……”
丁一看着颇有些不忍直视,吃胎盘,特定的胎盘能治病?这也罢了,后面还有鳖甲生犀散的药方,丁一看着真的就醉了,“天灵盖一具,男者色不赤可用,女者色赤勿用,以檀香煎汤候冷洗。咒曰∶电公灵,雷公圣,逢传尸,即须应,急急如律令!咒七遍讫,次用酥炙黄……” *【注】
“诸位确诊,是肺结核?”丁一再也看不下去,把那医书塞还给了谢当归。
谢当归听着却就不同意:“非也,肺结核是何症?从所未闻!总宪是从何处听得来的?此症明明便是肺痨!”他沉吟了半晌,又开口道,“下官以为,此病重治更重养,须要饮食适宜……另就圣上最好不要来探望得太勤,下官看总宪是要听真话的,不妨直说了,此症又唤尸疰,晋代葛洪在《肘后备急方》里记得分明‘累年积月,渐就顿滞,以至于死,死后复传之旁人,乃至灭门’……”
丁一听着这倒还有点靠谱,至于在对于肺结核的传染性上、防治上,还是有着很清楚的认知,当下对那三个太医挥了挥手道:“尔等且自去,留谢院判于此便好。”那三个御医如蒙大赦,只觉对着朱见济的病,大家都是觉得没办法,治不好太子,那下场需要说么?
要不怎么其中有人想出弄胎盘和天灵盖的古方出来?都治不好了,治不好到时怪责下来,就全玩完了,说不听的,能混到御医,那水平绝对不差,胎盘和天灵盖能治这肺痨?也许基于五行相生相克,还有几分相信,但这“咒曰∶电公灵,雷公圣,逢传尸,即须应,急急如律令!咒七遍讫,次用酥炙黄”*【注】能治好病?不是到没办法的时节,怎么会来这一手?
“太子以后这病便由你一人决之就好。”丁一对谢当归这么吩咐道,“要保持通风,不单至亲之人,就是其他身体弱的人,也应尽量回避,晚些时候,学生会教人送些口罩来,你以后去为太子诊病,也要带上。便先如此,你自去忙就是,皇帝是教学生来问清真实病情,却不是教学生来为见济治病,术业有专攻难道学生不懂么?老谢,你太孟浪了,去吧。”
丁一没有跟谢当归再谈下去,而后者听着,倒也清醒过来,饶是他个性狂傲,也不禁后怕——这可是关外被称之为阿傍罗刹的丁容城,奉天殿仗刀杀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丁容城啊!这谢当归和梧州工场的李匠头倒是颇有些生性相近的,一到专业领域就发疯,发完疯了就后怕,虽不至于如李匠头那样前倨后恭,但听丁一叫他自去,也是仓惶奔逃一般。
“公公也该听够了吧?”丁一对着长廊边那被飘雪所覆盖的花丛,微笑着这么说道。兴安也躲不下去,只好尴尬走了出来,扯下身上披着的蓑衣抖落一地的雪粉。他倒不是有偷窥癖,而是身关太子,他不得不偷听。
所以丁一倒也没有去嘲讽他,只是教他带路去见景帝,其实后者身为患者的父亲,也并没走得多远,长廊转弯处拐了过去,就看着景帝在张望着,此时见着丁一过来,却就急急问道:“如晋,那些庸医怎么说?算了,你别理他们,他们但有一点本事,朕也不至于这关节,要从云远把你叫回来……”话一出口才发现失言,却又连忙道,“其实、这个、说起来是母后……”
“怜子未必非丈夫。”丁一倒是开解了他这么一句,不至于让他下不了台。
这教景帝很感激,把着丁一的手臂问道:“走,快生随朕去看看见济……”
“皇帝要听实话?”丁一反手扯住景帝,看着后者点了点头,丁一便一字一句对他说道,“没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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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温柔乡(七)()
不得不说,在这一瞬间,无论入京之前,丁一对于景帝如何厌恶、如何反感,便在这一刹那,他突然同情起景帝来。。us。因为看着景帝听了他这么一句话,双眼渐渐发红,然后拼命仰面向天,却无法阻止那眼角渗下的泪,如不是丁一用力把着他的双臂,景帝便这么瘫倒下去了。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滚开。”丁一双手把在景帝肘下,冷冷地环视四周,对着那些想要凑过来宦官、宫人这么说道,“或者我挖了你们的眼。”他的声音并不大,只是很冷,比这漫天的风雪还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或者只是觉得,一个接到这样悲凄消息的父亲,不应该被这群谄媚的人们包围,总之,丁一便是这么驱赶着那些宦官,包括兴安在内。
丁一对于宫里的一切,都觉得假,每一个人,每一张脸,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曲折婉转的意思,更不要提每一句话,几乎要表达的意思,都尽在话外。所以当看到景帝这瞬间的真情流露,他便被打动,便唤起了他的同情,下意识地把这点真卫护起来。
“圣上听着如晋少爷说起阵亡战士,悼念殉国的烈士,心中悲痛,你们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兴安压低了声音,配合着丁一的话,驱赶着那些宫人和中官,自己也退开了几步。
“我有一个法子。”丁一已经需要用似乎搂抱的姿势,才能让景帝不往地上掉下去了。“但不知道行不行?若是行,便有得医;若不行,只怕那关口来得更快。”听着他这话。景帝象是突然之间迸出一点生机,挣扎着勉力站直起来,死死瞪着丁一,却只听后者低声说道,“他若只是那个给我写信的小人儿,这当口,我不会犹豫;他不只是小人儿。他还是大明的储君。这个法子,原本我是不想提的,全无一丁点的把握。也无治愈过的先例,看皇帝悲伤,我终归忍不住。试不试,得皇帝自己来定。”感觉景帝自己站直了。丁一缓缓松开把着他的手。“那个谢当归是个好医生,最好教他看顾着小人儿;皇帝想清楚了……”
景帝突然截住丁一的话:“朕明白,若是要试,此事便只你我君臣能行,连兴安也不能说。”只因有第三人知道,治好倒罢了,若是出事,有南宫那位的先例。指不准外间说是,天家最为无情——谁知道皇帝是不是贪恋这龙椅。连自己儿子也不想让了?华夏数千年,又不是没这样的事——石虎杀太子、汉武帝逼死太子,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到时再来清查,就是抄十族也没用,哪堵得住间世人的嘴?
“便如此吧,臣先请辞,保重。”丁一低声地回应了景帝一句,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对兴安说,“叫个人领我出宫。”这时候,景帝却是需要兴安这个心腹在身边的,兴安也是清楚这一点,望了景帝一眼,见着皇帝点了点头,便指了一个小中官,教他领丁一出宫去。
但是丁一离开了乾清宫没有二百米,还在长廊里跟着小中官转兜的时候,边上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奔过转角出现在丁一面前的,却是熟人,就是去云远宣旨的太监之一肖强,也是入京师之后,把丁一打赏的钱财塞给李云聪 ,又撸下自己手上戒指作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