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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在家乡,早已订下一门亲了。”
刚开始,她不懂他说些什么。
仿佛他的言语艰涩难解,比起那些经史子集、之乎者也更加深奥诡异,教她头痛。
……师傅……订订订──亲……在家乡……
原来,她早就有一个师娘。
这一瞬,她有些领悟了,跟师傅一直、一直在一起的人,永远不是她。
忍不住干咳了咳,她问:“那、那这些年,师傅为什么不回去,要一直留在九江?”喉头像被某种东西便著,可她仍旧冲著他咧嘴笑开。
下意识拚命地吞咽口水,她想将他看得更清楚、更明白,眼睛用力地睁大,却觉得那张人世间最最好看的脸模糊了,而心,也跟著紧绷起来……
“是啊,再不回去,恐怕要耽误了姑娘的青春。”他“逃”得也够久了,有些事应该做个了断。
窦金宝这一听,像傻了一般。
今日是她十八岁生辰,从三天前就开始累积了好多好多的快乐,把她的心填得满满的……
可现下,她的心却像破了一个洞,那些欢愉悄悄从洞口溜出,任她怎么抓,也抓不回来了。
好下容易回神,她摇摇他的袖子,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柔软,低低的,哑哑的。“师傅……你好不好答应窦金宝儿一件事?”
年永春抿唇不语,静静等著。
“你若回乡成亲,可不可以请人捎来喜帖?请金宝儿吃喜酒去,好不好?”她的笑一如以往爽朗,眯成细缝的眼亮晶晶,闪烁如星。
“小宝,我回去是──”
“就这么说定啰!师傅下能食言,食言而吧,会变成大胖呆!”
她又习惯性地冲著他笑,放开了男子的衣袖,小小身影往来时方向跑回几步后,却突地转过头来──
“师傅,我喜欢你送的那些玩意儿……谢谢你。”
“小宝──”
他往前踏出两步,忽地止住,不解唤住她后,又要对她说些什么。踌躇间,那抹女儿家的身影,已消失在大街尽头。
春月夜,只剩影子和自己两个。
十八岁生辰一过,窦金宝获准同镳局的几位老镳师一起出镳。
其实以往她也随队走过镳,但却一定得有窦大海或大姐窦招弟随行坐阵,要不,恐怕制她不住,会在半途惹出什么祸事。
虽还不能单独领队,但能脱离阿爹和大姐的“监控”,也足以证明她真是长大了,毛毛躁躁的性子已收敛许多,如今,只要经验一够,想独当一面亦指日可待。
往岭南而行的这趟镳,走的是熟路,所以十分顺利,前后只花了十天时间。
现下,窦金宝和几位老镳师已踏进九江四海的大门归来。
大厅里,老镳师正同窦大海和云姨谈话,而窦金宝衣服也没换,只匆匆洗了把脸,腰间还插著两柄八角铜锤,便一溜烟地跃出练武场,往门口奔去。
“咱儿出去啦!”
“喂!金宝儿,你上哪儿去呀?!”窦大海扯嗓喊著。
“我、我出去!”有答跟没答一样。
“俊天还得出发到河南开封,那‘年家太极’的老长辈过大寿,咱们收到请帖是天大的荣幸,要好生准备一番。欸欸,你不待在家里养精蓄锐,还猛往外跑,不累吗?!”
“不累!我、我有事。”丢下话,人已跑得不见影踪。
有事才怪!
众人心知肚明,她九成九是往学堂去了,去见她的永春师傅。
这些天,窦金宝人虽在外方,心却停留在十八岁生辰的那晚。
那一夜,她首次尝到失眠滋味,眼睛对著榻顶一整晚,脑中却有如万马奔腾地思索著──
她不是觉得,师傅孤零零一个人太可怜吗?
不是希望他能看上某家姑娘、懂得去讨好姑娘,然后和姑娘白头到老吗?
如今,有一个姑娘能陪在他身边,让他一辈子欢畅喜乐,她该为师傅高兴,该诚心诚意地祝福他的,不是吗?
是了,她要同他说去,当著他的面,告诉他……她真是替他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宝大,你回来啦?!”
刚弯进巷弄里,几名学堂的孩子见到她,欣然喊著。
“小银子、翠花、阿德章、喜洋儿……你们怎么不上学堂?”
“刚刚下课啦!太阳都快下山,咱们当然回家吃饭啦!”小银子噘著嘴道。将裹著文房四宝的小包袱甩在肩头上,那模样瞧起来挺不爽快。
窦金宝正欲询问,喜洋儿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要求──
“宝大,你去找永春师傅回来好不好?我不喜欢老师傅,他好老好老,讲的话我都听不太明白。”
“老师傅?!”谁啊?!
“老师傅是这些天新来的师傅,他真的好老好老喔。”
“好老好老也就算了,脾气还不大好呢,几次讲到二十四孝,都不按书里头的内容讲课,还拚命骂人。”
“骂谁啊?”窦金宝瞪大眼。
“骂二十四孝里的那些孝子啊,骂‘扇枕温被’的黄香好假、骂‘哭竹生笋’的孟宗也很假、骂‘彩衣娱亲’的老莱子假得不能再假,从第一孝骂到最后一孝,唉,看来这世上没什么孝子了。”
“还有啊,那个──”
“你等一下,我先说啦!”
“宝大宝大,不只这样啦,那个老师傅他──”
孩子们围著她七嘴八舌,纷纷大吐苦水。
“那永春师傅呢?!他上哪儿去了,为什么请老师傅来上课?!”抢到空档,她连忙问。
阿德章搔搔胖颊,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声音还陡地压低──
“宝大,咱儿那天拿肉骨头到后院喂小黑,绕回学堂时,就听见永春师傅和老师傅说话。咱儿心里好奇,就继续听下去了。原来,永春师傅想请那个老师傅照看学堂里的孩子,他好像要回乡一趟哩。”
回乡?!
窦金宝一怔,颊上长年的红晕微黯,呐呐追问──
“他家乡何处?回去要做什么?有没有说哪个时候回来?”
阿德章面有难色,拧著眉用力想著半晌才道──
“咱儿没听清楚,只知道好像是提到什么……什么耽误了姑娘的青春,真是罪该万死,什么……要跟谁快快成亲,还有,永春师傅说,因为事情很紧急,他必须赶回去处理,要老师傅先撑著点。”
师傅在家乡,早巳订下一门亲了……
再不回去,恐怕要耽误了姑娘的青春……
她清楚他回乡的原因,却不懂为什么走得这般突然?
连见她一面、同她相辞都不愿?
心头好乱、思绪交杂,蓦地好想抱住谁大哭一场。
不、不!她十八岁,是个大姑娘了,不能抱谁痛哭。要抱,也只会抱著师傅,他不会笑话她,不会把自己的糗态告诉谁,只会任她抱著,用那好听的嗓音轻轻安慰。
可是师傅成亲去,跟另一个姑娘在一起,师傅不再是金宝的,不是了……
喔喔喔,窦金宝,你不是想开开心心地祝福人家吗?干什么自怨自艾?
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
“宝大,你怎么呆啦?喂──”
有好几根手指在眼前胡晃,她眨眨眼,终于回神,习惯性地咧嘴笑开,却觉双颊发僵。
“唔……我没呆──”
说时迟这时快,巷弄里忽地闪出一个身影──
“下课了还不回家?赖在这儿搞啥东西?!”
“哇──老师傅来了──”
孩童们被那苍老的声音吓得往大街上逃窜,一眨眼全不见了,只剩下窦金宝留在原地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是哪家的小鬼?”那老人顶不客气地吹著胡子。
“我不是小鬼,是大姑娘。在下四海小金宝。”
她瞅著老人留过膝处的白髯,纳闷师傅怎会请来这么“老”的人代课?!
可说他老,似乎又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
他颧骨突起,通红通红的,面色红润得不可思议,发与胡须皆白,无一杂色。
“咦?”老人双目陡亮。“呵呵呵,你就是四海窦家的小娃。”
“喔,老前辈就是永春学堂里新来的老师傅啊。”她学他语气,直觉对方不简单,白发红颜,明明就是个内家高手。
“什么老前辈、老师傅?!咱儿很老吗?!这些小鬼头就爱胡闹。”
他撇撇嘴抗议,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咱儿这是在帮年永春那浑小子忙耶!他急著赶回家乡,丢著一群孩子没人管行吗?幸好咱儿国学知识丰富得不得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才有办法替他照看学童。哼哼!这个浑小子离家就是十年,可轻松如意啦,如今回去,咱儿瞧他如何脱身?哼哼!实在浑到极处,浑得不可原谅,浑得教人咬牙切齿,浑得──”
“不可以骂永春师傅!”猛地暴喝一声。
窦金宝不太懂他话中的意思,但就是不准他骂师傅!
什么浑小子?!永春师傅才不是呢!
老人好似被她的气势怔住了,颜骨动了动,白髯也动了动,半晌才不太确定地发出声音──
“娃儿,你……你刚刚是不是凶咱儿呀?”
“就是凶你。”她苹果脸气得通红,眼睛又圆又亮,胸口也微微起伏。“师傅虽然常说要尊师重道、要敬老尊贤,我本是不该凶你的,可是你骂师傅!他才不浑,他好好好好,好得不得了,你骂师傅,我就要骂你!”
“唔……你骂我,你要骂我,呵呵呵……有人敢骂咱儿耶!而且还是一个小娃。”
“不是小娃,我十八岁,是顶天立地的大姑娘。”她学云姨叉腰凶人。
忽然间──
“是,你是大姑娘!”老人朗声改口,只见白髯轻飘,他已迅雷不及掩耳地来到她面前,大掌猛地握住她的双手用力晃著。
“咱儿不知多久没被人凶过,大家都说咱儿老,见到咱儿只懂得卑躬屈膝、战战兢兢的,呜呜呜,咱儿不老,咱儿要和人称兄道弟。大姑娘,只有你敢骂咱儿耶,这么义正词严。呜……真受用、真畅快……呜……好感动哇……”
呃,这是怎么一回事?
窦金宝先是一怔,但心底很快就被好奇占领。她向来随性豪爽,对方待她好,她自然就笑脸相迎。
“你不用这么感动啦。”原来真有人“欠骂”哩。抽出手,她安慰地拍拍他的肩。
“呜……咱儿很久没这样感动过了,咱儿喜欢感动……”
“喔,好吧,那你慢慢感动好了。可是我还是想说,我看出来了喔,你的内家轻功好高明,来得好快,比风还快哩,眼还没眨,你就飕地来到面前了。”
“那当然,咱儿从五岁开始练气,一练就一百一十五年耶,不快成吗?”
窦金宝心想,他应该是说自己练了好多、好多年的意思,不会真的练足一百一十五年吧?!
“你怎么会和永春师傅认识?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耶。”想到师傅,她心口又漫起不适,酸溜溜地像溢出了什么。
唉,一点也不像四海小金宝。
“咱儿和他同宗,你没见过咱没啥儿稀奇,咱儿儿倒是常听到他提起你咧。”
“是吗?”那圆润的脸顿时亮了起来,可没一会子又黯淡了。
她想见师傅,好想好想,可是见著了又如何?还能像从前那样抱著他、蹭著他,把一切最直率的感情倾吐于他吗?
“是呀,这些年咱儿心思一起,闲闲无事就晃到他这儿探探,那浑小子挺爱提你的。”
“说好不骂他的。”她语调再度拔尖。
“好好,听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