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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惊的张大了嘴,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怔怔的望着他。
“你懂吗?”他继续说:“我向你求婚,梦竹。”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愣愣的摇了摇头。
“谢谢你,明远,”她说,叹息了一声。“你是个好人,我不愿意拖累你。你不必这样做……”
“你根本不明白,”明远用一种迫切的语气说:“我要你,你懂吗?我爱你,你懂吗?如果你不嫌我穷,看得起我,请你嫁我吧。我会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我不会芥蒂你以前的事的!”
梦竹仍然摇头。“不!”她轻声说。
“请你!梦竹。”他恳求的望着她:“请你!你的孩子是无辜的,生下他来,我愿意负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请你接受我的求婚!”
“可是,”梦竹凝视着他说:“这是不合理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牺牲呢?”“牺牲!”明远叫,握紧了她的手:“如果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光荣和快乐!我娶你,不为了你需要解决问题,而是为了我爱你,渴望能得到你!”
梦竹凄然一笑,幽幽的说:“明远,你是个好人,你这样说,是为了顾全我的自尊心,是吗?”泪水滑下她的面颊,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上。“到现在,我还有什么自尊?你不嫌弃我,不鄙视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如果你真要我,你有那么大的胸襟和气度,那么,我愿意服侍你一辈子!”
就这样,两度订婚、却嫁了第三个人!人生的事情何等的不可思议,倚在明远胸前,她的泪浸湿了他的衣服,明远托起她的脸来,拭去她颊上的泪痕,对她安慰而鼓励的笑了笑:“新婚第一夜,怎么就这样眼泪汪汪的,好意思吗?”
她闪动着睫毛,新的泪又涌了出来。用手环抱着他的腰,她激动的紧倚着他喊:“明远!你那么好,那么好,那么好!我只有尽我的全力来做一个好妻子,才能报答你这一片深情!”
何慕天终于回到了沙坪坝。
他怀中是张离婚证书,经过了将近三个月的苦战,他总算得到了这张离婚证书!蕴文签这张证书时那森冷的微笑仍然浮在他的眼前,她那恶意的诅咒也依然荡在他的耳边:“她不会嫁给你!她绝不会嫁给你了!你就是有了这张证书也等于零,你不会得到她的!”
“我会得到她!”
“你不会!”她大笑着。“我的情报比你多,她已经嫁人了!”
“你撒谎!”他说。
“信不信由你!”她说,把证书丢在他的脚前:“拿去吧!去娶你的李梦竹,你的小粉蝶儿吧!只是,不知道这小粉蝶儿已飞向何家?”
不会!他肯定这一点,梦竹会等待他!尽管他逾期不回,尽管他曾因为情绪恶劣和酗酒而有长时间没给她写信,但他知道她会等待他!现在,他将把一切真相向她坦白,她会原谅,她会了解,他知道!梦竹,那个小小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每当他想到她的时候,他总觉得她就是他心脏的一部份,那样亲近,那样密切,又那样的与他不能分割!
推开了他们曾共同居住的那间小屋的门,迎接着他的是厚厚的灰尘和凉凉的空气。他愕然的四面张望,空洞洞的房子里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气息,桌子、椅子上全是尘土,阖拢的窗格上,一只蜘蛛正悠然自在的结着网。他在室内兜了一圈,无意识的喊了一声:“梦竹!”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内散开,显得单调、落寞、而寂寥。
拉开橱门,他的衣服箱笼等仍然好好的放在里面,梦竹的东西却已全部失踪,只有那只白毛的玩具狗满是灰尘的缩在墙角。他像旋风似的卷到了房门口,吃惊而惶乱的喊:“梦竹!”
房东老太太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扶着拐杖,对他点点头说:“何先生,你的房租已欠了两个月!你还租不租?”
“梦竹呢?梦竹在哪儿?”他文不对题的问。
“你那个女娃儿吗?”房东老太太撇撇嘴,不屑的说:“嫁人了!那个小妖精!呸!不要脸!”
“梦竹?梦竹!”何慕天张皇四望,不祥的感觉像阴云般对他罩了下来。冲过了房东老太太的身边。越过了那苍凉的大院落,穿过街道和小巷,他直奔往梦竹家中。在梦竹的家门口,他发狂似的扣着门环,等了一世纪那么长久,才听到有人来开门。门打开了,门里,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的奶妈。他扶着门,急切的问:“奶妈,梦竹呢?”
奶妈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那样子就像他是来自火星的一个怪物,好半天,她就瞪着眼睛一语不发。何慕天的心向下沉,抓住奶妈的手,他摇撼着说:“奶妈,梦竹呢?梦竹在哪儿?”
奶妈像触了电一般,立即把手从他的掌握中抽了出来,向后连退了两步,哑着嗓子说:“你……你居然有脸再来!”
接着,“砰”然一声,大门在他的眼前阖上了,差一点把他的鼻子都夹进门缝里。他一愣,立即想推开门,但,门闩已经闩上了,他扣着门环,嚷着说:“奶妈!奶妈!奶妈!”
门里寂然无声,他感到全身热血沸腾,这是怎么回事?摇着门,打着门,他发狂似的在门口大嚷大叫。于是,门又打开了,他惊异的发现门里站着的是一个男人。
“你?杨──明──远?”他诧异的问。
明远屹立在那儿,满面寒霜,冷冷的望着他,像一座坚硬冷峻的冰山。
“你找谁?”明远板着脸问。
“明远──”何慕天愣愣的说:“梦竹呢?这是──怎么一回事?”
“梦竹?”明远狠狠的盯着他。“梦竹和我已经结婚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她!”
“你──梦竹──结婚?──”何慕天讷讷的说。
“你不信吗?”杨明远扬了扬头:“去问小罗他们去,去问王孝城他们去!我们是正正式式的结婚!有证人,有婚礼,有仪式!梦竹现在是我的妻子,我警告你,何慕天,别再来惹她!”
几句话说完,又是“砰”然一声门响,何慕天再度被关在门外。他睁大眼睛,直直的瞪视着那两扇黑漆的大门,脑子里如万马奔腾,眼睛前金星乱跳。好一会儿,他的意识才回复了一些,用背靠着门,他呆呆的伫立着,梦竹嫁给了杨明远!这不可信,又像是真实的事实!三个月,天地竟然已经变色!这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双腿已站得麻木,暮色正在大街小巷中扩散。他站直了身子,勉力的振作了一下,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的向中大宿舍走去。无论如何,他要找到胖子吴他们,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胖子吴,特宝,及另外三宝都一一寻获,何慕天突然发现世事已经全变了!胖子吴他们用一种陌生的神态来迎接他,没有人对他表示欢迎,只表示了淡淡的惊讶和浓重的冷漠。胖子吴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态度说:“梦竹和杨明远的事吗?我知道他们结了婚,详细情形,你最好去问小罗和王孝城!”
特宝和三宝们根本把头掉开,装作没听到他的问话,他凝视着旧日的朋友们,友谊已经不存在了!他看到的是敌意的眼光和轻蔑的神情。摔了摔头,他毅然的走出中大,渡江直奔艺专,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小罗。小罗愕然的望着他,惊异的张大了嘴,他抓住小罗的肩膀,喘息的说:“你必须告诉我,我离开的三个月里发生了些什么?”
小罗犹豫的望着他,嗫嚅的说:“这……应该问你!”
“问我?”
“梦竹和杨明远结婚了,如此而已!”小罗冷淡的说。
“可是──为什么?”何慕天叫。
“为什么──?”小罗重复着何慕天的话,直视着何慕天的脸:“慕天,我一直很欣赏你,但是,你不该欺骗梦竹。明远会好好待她,你就饶了她吧!她是那样善良的一个小东西,你怎么忍心玩弄她?说实话,我们全体为她不平,现在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了,希望你别再来麻烦她了!”
说完,小罗挣开了何慕天的手,扬长而去,连头都不回一下。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前,浑身像浸在冰流里,脑中昏乱得无法思索。然后,他看到了王孝城,后者走到他身边,算是所有朋友里对他最和气的一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罗告诉我你来了,慕天,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要回重庆?”
何慕天凝视着王孝城。
“假若大家已经判了我的罪,我只想知道罪名是什么!”他憋着气说。
“你还不知道?”王孝城诧异的说:“梦竹到昆明去找你,你知道吗?”。
“她──到昆明去找我!”何慕天叫,脸色顿时变成惨白,瞪着王孝城,体内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去找了你,没见到你,却见到你的妻子,”王孝城说:“你懂了吗?从昆明回来,她就和杨明远结了婚!”
何慕天点点头,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转过身子,他像一个梦游病患者般荡出了艺专,摇摇晃晃的,轻飘飘的向前面走去,踏过了草地,走上了石板小路,嘉陵江的水静静的流,岸边的垂杨正抽出了新绿。这是春天!春天,他已经没有春天了!从一块石板走上另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人生的路如此漫长,却必须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树荫、河岸、垂柳、小茶馆、南北社、友谊、爱情……他用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他笑了!摸出了怀里的离婚证书,拋进了缓缓的江流之中,嘉陵江静静的流,证书在水面轻轻的飘,轻轻的飘。但是,一会儿,也就飘远了,消失了。这张离婚证书,一半财产换来的,家中还有个无母的小婴儿!他在河边的石级上坐下来,用手托着头,凝视着水面的洄漩和涟漪。然后,他笑了,他又哭了。喃喃的,他念着自己填过的词句:“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叹今生休矣,一任沉浮,唯有杯杯绿醑,应怜我,别绪悠悠,从今后,朝朝纵酒,恣意遨游!”
恣意遨游!遨游向何方?站起身来,他仰天长笑。踏着夜雾,他走了!重庆的同学们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
民国三十五年复,梦竹跟着杨明远离开了重庆,带着一女一儿,随着艺专复原到杭州。
船离开了码头,重庆市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了。梦竹站在甲板上,望着那居住了二十余年的山城隐进了云天苍茫之中。再见了,重庆!再见了,曾经有过欢乐,有过悲哀,有过该埋葬的记忆的地方!再见了,老奶妈!再见了,南北社的朋友们!船愈走愈快,江面愈来愈阔。在涛涛滚滚的江流中,她看到了那个梳着小辫子,追寻着欢笑和梦想的少女,正徜徉于嘉陵江畔。“也再见了!”她对逝去的那个自己说。泪蒙住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视线。依稀仿佛,她记起小茶馆,南北社,击着茶壶高歌的岁月……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