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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魏如峰正沉思着他的姨夫的事时,何慕天也正默默的打量着前面这个年轻人。魏如峰并不算是个非常漂亮的青年,但,何慕天欣赏他的稳重沉着,更欣赏他做起事来那股不顾一切的干劲。他这个内侄,跟着他从大陆出来时,才只有十二三岁。但,一转眼间,长大了,成人了,不但大学毕了业,竟然还成了他事业上的一条膀臂。如果他的想法不太自私,他一直有个秘密的希望,希望一件恋爱能够发生。虽然,他也自知霜霜有些配不上魏如峰,霜霜太任性,太野,太放纵,可是,霜霜到底是他唯一的女儿。霜霜的缺点固然多,也有两个极大的优点,一是美丽,二是在那倔强的外表下,还有一颗善良的心。这些再加上何家的财富,对魏如峰也不算太委屈了吧?
早餐吃完了,魏如峰照例要喝一杯茶。何慕天站起身来说:“如峰,晚上那个会议,你最好参加一下。”
“好,不过……”魏如峰迟疑了一会儿。
“怎么,有事吗?”
“没什么,只有一件小事,霜霜要我陪她到顾正家去参加她女儿的生日舞会!”
“顾正的女儿过生日吗?帮我也备一份礼吧!”何慕天说,又沉了一下,笑笑说:“那么,我看你还是陪霜霜去参加舞会吧,否则,我真有点拿她的脾气吃不消。”
魏如峰一笑,他很了解何慕天对霜霜的宠爱和无可奈何。
站起身来,正想上楼去拿那份增产计划,电话铃响了,接着,阿金在客厅里喊:“表少爷,电话。”
魏如峰走进客厅,握起了听筒,对方是个女性做作的、娇媚的声音:“如峰吗?猜猜我是谁?”
魏如峰皱皱眉,不用猜了,准是她。
“杜妮,对不对?”
“嗯哼,还好,你没忘记我!怎么了?你?忙些什么?今天晚上来,怎么样?”
“今晚不行,有事!”
“那么,明晚,不许告诉我你又有事!”
魏如峰望着电话机,内心迅速的在做着一番交战,去?不去?终于,他爽快的说:“好,我明晚来!”
挂断了电话,他转过身子,一眼看到何慕天正靠在一张沙发上,抽着烟,安闲的望着他。他微微的有点不自在,何慕天的神情是研究性的,深思的。他走过去,掩饰什么似的说:“该到公司去了吧,姨夫?”
“走吧!”何慕天站起身子来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揉灭,眼睛仍然研究的望着魏如峰。
走出客厅,司机老刘把汽车开了过来,老刘是个山东人,跟随何慕天已经多年,为人十分憨直,爽快忠耿,深得何慕天喜爱。他们一同上了车,何慕天仍然沉默的深思着,魏如峰也默然不语。何慕天在想着杜妮的事,他知道杜妮是何许人,冷静的打量着魏如峰,他可以看出后者那份坚定和理智──这不是一个容易动心的男人。他明白他不必对杜妮的事说什么,魏如峰是绝不会在欢乐场中沉溺太久的。
魏如峰注视着车窗外的台北街道,他心中在想同一个问题──杜妮。他不喜欢明晚那个约会,但他会去。“人生几何?逢场作戏!”他也不喜欢自己给自己找的这个借口,那个女人有什么?三六、二四、三六!他对自己轻蔑的微笑起来。
顾德美家的客厅,布置得十分漂亮,显然大人们有意要让年轻的一辈痛痛快快的玩玩,都避了出去。于是,客厅里布满了年轻的孩子们,地毯撤开了,打蜡的地板光可鉴人,落地电唱机中播放着一张保罗安卡的唱片,茶几上放着大瓶大瓶的冷饮。顾德美是个略嫌矮胖的女孩子,扁脸,圆眼睛,细细的眉毛和睫毛,长得不怎么漂亮,但有一股少女的甜劲,还很逗人喜欢。今晚,她穿著件翠绿色的大领口的洋装,被尼龙硬衬裙撑得鼓鼓的大圆裙子,显得她更加胖了。周旋在客人之间,她对每一个人笑,小圆脸红通通的,看起来比她实际的年龄仿佛还小了一两岁。她的三个哥哥顾德中、顾德华、顾德民帮她招待着客人,室内拥挤嘈杂,笑语喧哗。
魏如峰和何霜霜的出现,掀起了一片欢呼。何霜霜穿著件大红的缎裙,衣襟上面缀着一枝黑纱做的玫瑰花,头发虽然也是短短的,却蓬松而鬈曲。须边也戴了朵玫瑰,一朵真的红玫瑰。袒露着细长而白皙的脖子和肩膀,颈上戴着一串黑宝石的项链,打扮得极尽华丽之能事。论相貌,何霜霜确实相当美,浓黑的眉毛像欧黛丽赫本,大眼睛既黑且亮,两排浓密而微鬈的睫毛如同人工装上去的。唯一美中不足,是嘴太大,使她不够秀气,而且牙齿不太整齐。但是,就这样,她的美也足以使她出尽风头了。
走进客厅,在大家的叫嚷,还有男孩子的口哨声中,何霜霜像一团火似的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和每一个她认得的人打招呼,顾德美飞快的赶了过来,何霜霜大叫着:“生日快乐!”
一面把生日礼物交给她。顾德美的三个哥哥都抢了过来,把何霜霜拥在中间,有人播大了电唱机,有几对已经开始跳起舞来,何霜霜在男孩子群中高谈阔论,旁若无人,魏如峰反而被冷落了。
魏如峰看了看周遭混乱的情况,找了一个不受人注意的角落中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偌大的客厅中,只亮着一盏吊灯,而且被红色玻璃纸包着,光线幽暗极了。靠在沙发里,他冷静的打量着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自觉比他们成熟得太多了,看他们那样子叫嚷笑闹,他感到丝毫都引不起兴趣。假如不是为了陪霜霜,他才不愿意来参加这种娃娃舞会呢!
霜霜开始跳舞了,拥着她的是个瘦高条的男孩子,他们跳得十分野,霜霜在转着圈子,红色的裙子飞舞成水平状态,一面跳着,还一面笑着。看的人在拍手,在狂喊狂笑。电唱机响得人头发昏。
一个舞曲结束,另一个开始。居然是“蓝色多瑙河”,优美的音乐一泻出来,魏如峰就觉得头脑一清,闭上眼睛,他想好好的欣赏一下音乐,但是,有人卷到他的身边,猛烈的摇着他,叫着说:“表哥!表哥!来来来,我们表演一手华尔滋。”
魏如峰皱皱眉,怎么就不能让他安静呢?正想说什么,霜霜已不由分说的把他拉了起来,看到众目所瞩,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他只得无可奈何的站起身,带着霜霜翩然起舞。魏如峰的舞步很绅士派,霜霜跳舞更是内行,身轻如燕,带起来十分舒服。因此,他们这“快华尔滋”,倒是名副其实的“表演”,大家都不跳,围成一圈,看他们跳。霜霜轻声说:“跳花步,表哥,带花步!”
魏如峰再皱了一下眉,只得跳花步,各种旧式的花步,由于现在跳的人少,反而变得新奇了,魏如峰不喜欢最新流行的扭扭、恰恰这些,他认为舞步中还是华尔滋和探戈最优美,旋律也来得最自然。
一曲既终,大家鼓掌叫好,他乘机退了下来,顾德中已经抢上前去,拉着霜霜又跳了起来,唱片换成了一张“吉特巴”。他感到有些气闷,屋子里虽装了冷气,却被大家闹得热烘烘的。现在许多人都跳起舞来了,衣香、人影、和那快节拍的旋转看得他眼花撩乱。他向窗口走去,却看到窗前正亭亭玉立着一个纤细苗条的白色人影,像个遗世独立的小星星。
他略微迟疑,就向那银白色的小亮光走去。可是,还没有等他走近,那女孩就抬起一对大而不安的眸子,对他很快的扫了一眼,然后,白色的裙子微微摆动,只一瞬间,就像条小银鱼般的溜开了。
他走到刚才那女孩子站过的窗口去站着,莫名其妙的有几分惋惜。下意识的,他在人群中搜索那颗小星星,但,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内,这女孩仿佛已经隐没到地底下去了,偌大一个房间,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他斜倚在窗口,望望窗外的夜,夜很美好,很柔和,是个适宜于编织梦想的夜。朦胧中,他陷进一种虚虚幻幻,空空灵灵的思想中。商业,不是他的兴趣,只是一种需要,他真正的兴趣是文学,可是,人就往往不能向自己的兴趣走,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投身在商业界?只单纯为了对姨夫的爱?怕他被大鱼吞噬?还是本能的对利欲有份下意识的追求?夜色里,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也是浑浑噩噩的在混日子。这思想使他不安,转过身子来,他又被那些大鼓小鼓喇叭笛子的声浪包围了。霜霜正在客厅的中央,和一个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
在这热闹的空气里,他越来越觉得寥落起来,用手指轻轻的敲着窗棂,他百无聊赖的望着那发疯似的一群。不知怎么,他的情绪一经低落下去,就很难再提起来,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会引起一阵困惑和迷茫。扭扭舞曲告终,不知他们闹些什么,有个男孩子高歌了一曲英文歌词的“青春偶像”,这显然刺激了霜霜的表演欲,居然也高歌了一曲。魏如峰听她唱的是什么:“自从相思河畔见了你,就像那春风吹进心窝里,我要轻轻的告诉你,不要把我忘记……”
俗不可耐!魏如峰耸耸肩,看看手表,才九点半钟,看样子,他们非玩到十一、二点不会散,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务必陪霜霜一起回来,那么,他还得在这儿受上两小时的罪。四面张望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顾正家里有一间做样子的书房,里面藏着些永远无人翻弄的书籍。记起这书房就在客厅的旁边,有一扇门相通。他找了一下,找到了那扇门,于是,他不受人注意的走了过去,推开门,闪身进内,再关上房门。
一瞬间,他愣了愣,那个失踪的小星星正拿着本书,站在书房的中央,受惊而窘迫的望着他,仿佛她是个犯了过失而被捉到的孩子。
他定了定神,对她笑笑。
“嗨!”他竭力使自己显得温和,因为她看起来已经受惊不小。
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魏如峰打量着她,那小小的脸庞清秀雅致,小小的腰肢楚楚可人,清亮的眼睛里盈盈的盛满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寂寞和惶惑,和她那件过时的衣服一样只属于她而不属于目前这年轻的一代。他感到心中掠过一阵奇怪的激荡,不由自主的走近她,问:“你姓什么?”
“杨。”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晓彤。”大眼睛轻轻的瞬了瞬他,自动的又加了一句解释:“早上的红颜色。”
他凝视她,她不像早上绚丽的红颜色,只像暗夜里一颗寂寥的小星星。他微笑着说:“我叫魏如峰。”
“我知道。”她轻声说。
“你知道?”他有些疑惑。
“顾德美告诉我的,”她羞涩的笑笑。“你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内侄,那位红衣服的小姐是董事长的女儿,是吗?”
“不错,”他也笑笑,这就是他的烦恼,别人介绍他总要说他是人的内侄,好像他就不是他自己似的。“你是顾德美的同学?”
“是的。”
“为什么不到外面去玩?去跳舞?”
“噢!”轻轻的一声感慨,夹带着微微的不安。“我不会跳舞,”顿了顿,她抬头注视着他。逐渐摆脱了那份羞涩和拘束。
“我事先不知道是这样的场合,顾德美告诉我'晚会',而没有说'舞会',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很──别扭。”
“顾德美的主人也当得真糟,她应该给你介绍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