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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明远回到了屋里,往藤椅上一躺,拿起报纸,和往常一样的看了起来。但,梦竹从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报纸上,断定他根本就不在看报纸。为了王孝城吗?一个旧日的好友而已──可是,这好友的身上系了过多杂乱无章的回忆,梦竹还记得他那爽朗的大叫声:“怎么,你们决定要结婚了?我是个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锁!但是,假若你们要结婚,我当证人吧!”
真的,他当了证婚人,不止证婚人,婚礼的一切,几乎由他包办了。──一个最热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现在也结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锁,但,每个人迟早都要把这个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晓彤静悄悄的绕到梦竹的身边来,在梦竹耳边轻声说:“妈妈,别忘了你答应我想办法的哦?”
梦竹一愣,从冥想中回复了过来。想办法!是的,女儿要参加社交场合了,必须想办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饭,也必须想办法!她站直身子,顿时感到满心烦躁。晓彤从父亲面前走过,拉开后面的纸门,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了,临关上纸门的一剎那,还对梦竹投过来一个信赖而会心的微笑。明远放下报纸,皱着眉说:“晓彤做什么?鬼鬼崇祟的!”
“没!没有什么。”梦竹掩饰的说。凝视着那阖拢的两扇纸门发呆。一件比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钱?无法计算,许久没有进过绸缎庄了。如果能给晓彤做一件白纱的晚礼服,纯白的,镶着小花边──突然间,她跳了起来,白纱的晚礼服,镶着小花边!记忆中有这么一件!兴奋使她振作,拋开了正预备熨的晓白的制服,她走到壁橱旁边。拉开壁橱,打开一口笨重而陈旧的皮箱,明远诧异的瞪着她:“你要干什么?”
“没,没有什么,”梦竹偷偷的看了明远一眼,低声说:“只是──要找一点东西。”
说着,她在衣箱中一阵翻搅,拉出好几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后,她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件白纱的洋装,上面缀着亮亮的小银片。取出这件衣服,她锁好箱子,关上橱门,想不被注意的把这件衣服拿到晓彤屋里去。可是,一抬头,她就发现明远正紧紧的盯着她,看着她手里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脸,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么。她不由自主的不安起来,期期艾艾的,解释的说:“我想……给晓彤改了穿。”
“唔,”明远哼了一声,眼光仍然在她脸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为了掩饰这不安,她只得装做不介意的喊:“晓彤!”
晓彤应声而入,梦竹把手里的衣服递给她说:“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改了给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话,我就给你改一改。”
晓彤接过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开来,白色的轻纱如瀑布般泻开,缀着的亮片映着灯光闪烁。晓彤抬起头来,黑眼珠也映着灯光闪烁,喜悦的红晕正在面颊上扩散。她凝视着母亲,深吸了一口气说:“妈妈,这是你以前的衣服吗?怎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还以为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妈妈,还是新的呢,给我穿不是太讲究了吗?”
“去穿上让我看看吧!”
晓彤抱着衣服,带着份难以抑制的兴奋,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里。梦竹望着她走开,回过头来,立即又接触到明远的眼光,现在,这对眼睛是凝肃而幽冷的。
“晓彤没有衣服穿,”梦竹急促的说,语气中带着几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当然*□,”明远酸溜溜的说:“难为你去收藏这么多年等着她长大了来穿。”
“别这样说好不好?”梦竹的声调已不太稳定:“晓彤已经十八岁了,同学的生日晚会,总不能让她穿制服去!”
“谁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儿,父亲穷,养不起这么高贵的孩子!”明远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明远!”梦竹叫:“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这样说,算……算什么意思呢?”
晓彤及时的进来,打断了夫妻二人的争吵,她已经换上了那件白纱的衣服,娉婷的脚步,匀称的身段,缓缓走来,恍如一个下凡仙子!脸上绽开的是个朦朦胧胧的微笑,静静的望着母亲。
“妈,可以吗?”晓彤仰着脸,微笑的问。
梦竹望着这被烟雾般的软纱所包围的女儿,眼睛前面顿时一片模糊。衣服衬着晓彤那俏丽的脸庞,显得那样雅致脱俗!在这一刻,她才领会到晓彤那份洁净单纯的美,白色对她是这样的合适!亭亭然的立在那儿,宛如一只白鹅!是的,一个长成的女儿,一个美丽的女儿!她勉强压制着内心的激动,走过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晓彤的腰肢纤细,衣服太大了一些。
“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轻轻的说:“这里要收一点。”然后,她看了看那镶着花边的衣领:“领子已经过时了,可以改成大领口。”
“哦,不要!”晓彤喊:“我喜欢这种小圆领,我也喜欢这碎碎的小花边。哦,妈妈,这衣服真漂亮。”她转过身子,站在明远的面前,喜悦使她忘了一向对父亲的敬畏,她微笑着拉开裙子的下摆,轻轻的旋了一圈,站定说:“爸爸,我好看吗?”
明远蹙紧了眉头,不耐的望着晓彤,正想说什么,却在一抬头间,看到梦竹对他投过来的哀恳的眼光。于是,他咽了口口水,艰涩的说:“唔,好看,很好看。”
“去脱下来吧!”梦竹把晓彤推出室外:“脱下来让我改。”
“妈妈,你真好。”晓彤抱住母亲,把头在梦竹胸前紧紧的挤了一下,就回房去脱衣服了。
这儿,梦竹和明远相对注视,两个人都呆呆的站着,一层尴尬的情绪在两人之间移动,站了好久,明远才掩饰什么似的咳了一声,无奈的笑笑说:“好吧,反正这件衣服就应该属于她的。”
“明远,”梦竹轻声说,声调里含着歉意和祈谅。“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
“当然,”明远似笑非笑的说:“我只是不知道你把这件衣服保留了这么多年。”
“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属于料子以外的东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远幽幽的说,仍然带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远,你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明远坐回到椅子里,又拾起报纸,遮住了脸,声音从报纸后面透过来:“是你的女儿,当然随你怎么打扮。”
梦竹怔然的立着,愣愣的看着遮在她和明远之间的那一张报纸。忽然,她打了一个寒战,她觉得那张报纸正逐渐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墙,坚固的竖在她与他之间。
早上,魏如峰醒了过来,看看手表,已经八点三十分,昨夜,为了那份增产设计,忙到深更半夜,又被霜霜冲进屋来瞎闹一场,弄得太晚才睡,难怪醒得迟了。他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才坐起身,就看到枕头边放着一个折叠成四四方方的信笺,他打开一看,上面潦草的写着:“表哥:你睡得太香,不忍心闹醒你,我去上课了。今天是顾德美的生日,请帮我选购一件新奇的生日礼物(可别把自己厂里的出品带去)。晚上,她家里要开个生日舞会,你务必要陪我去,不许赖皮!生日礼物选得不好当心我找你算帐!霜霜”魏如峰笑了笑,把纸条丢在床上,起身去梳洗,梳洗之后,换了衣服,他走下那宽敞的楼梯,到了楼下的饭厅里。才走进饭厅,就看到他的姨夫何慕天正坐在饭桌上,抽着香烟看报纸,从桌上的杯碟看起来,何慕天显然已吃过早餐。魏如峰招呼着说:“早,姨夫。”
何慕天放下报纸来,对魏如峰笑笑。
“你今天迟了。”
“昨夜在赶那份增产计划,睡晚了。”
“赶出来没有?”
“已经好了,我去拿来给你看!”魏如峰说着,转身就向门外走。
“别忙,如峰!”何慕天喊:“你先吃饭,吃完饭再看。”
魏如峰又回到桌前坐下。下女阿金已经捧了一个托盘进来,里面是魏如峰的早餐。这个家庭里一家三口,对早餐的要求却完全三个样子,每天早上各吃各的,谁也不等谁。何慕天是纯中式的早餐,稀饭,小菜。菜是每天换花样的,香肠,皮蛋,花生米,酱菜,咸鱼等,一天四小碟。何慕天的女儿霜霜却正相反,是纯西式的﹔一杯牛奶,一个鸡蛋,一片牛油烤面包,每天如此,看起来倒挺简单,实际上却极麻烦,因为霜霜要求苛刻,面包要烤得恰到好处,不能焦一点,也不能有任何地方没烤透,鸡蛋煮得老了不吃,嫩了也不吃。
牛奶要温的,要不浓不淡。全家里,就属她的早餐最难侍候。
魏如峰中西合并,一杯牛奶,两根油条,四个小包子,或煮四个蟹壳黄的小烧饼,倒是最简单的一份,只是派人到巷口去买就行了。而魏如峰对吃也不太讲究,冷一点热一点都不在乎。
早餐送了来,魏如峰一面吃着,一面对何慕天说:“我仔细的想过了,现在外销的情况很好,我们应该在香港也设一个门市部……”
“如峰,”何慕天打断了他,静静的凝视着他说:“吃饭吧,饭桌上别谈公事,否则,容易消化不良。”
魏如峰看了看何慕天,只得把说了一半的话暂时咽了回去。对于何慕天,魏如峰有份奇异的感情,倒并不因为他是何慕天从大陆上带出来的,而因为何慕天本人的个性。他总觉得何慕天不像个生意人,反更像个学者,那份儒雅的气质,从容不迫的风度,和待人处世的那股诚挚,都不是一个生意人所能做到的。有时,魏如峰觉得何慕天在商业上的成功简直是运气。因为,他既不够“狠”,也不够“准”。但是,他却一帆风顺的成功了。纺织业在台湾是颇受欢迎的,而私人企业能做到像何慕天这样大,也实在不容易。
“如峰,”何慕天吸了口烟说:“昨晚霜霜又去闹你了,是不是?”
“噢,”魏如峰笑了笑:“她的英文文法根基太差,题目答不出来瞎发脾气。”
“你有时间就多教教她吧!这孩子太野,不是块读书的料,我对她很了解,高中毕业后,我看她大学是进不去的﹔为她的前途,我也仔细想过,最好……”
“嫁人!”魏如峰冲口而出的说。
“唔,”何慕天哼了一声,深深的望了魏如峰一眼。“嫁人?谁能驾驭得了她?问题大着呢!”
这倒是真的,魏如峰想起霜霜那种任性和倔强的脾气,还真有点代她未来的丈夫吃不消。但是追究起责任来,霜霜的坏脾气也全是何慕天惯出来的,如果以前多管管,多教训教训,现在不是可以少操一点心吗?不过,如果霜霜有个母亲,或者就会好多了。他注视着何慕天,奇怪像何慕天这样有钱有身分的男人,为什么一直不续娶一个妻子?何况,何慕天又是个相当漂亮的男人!年龄和养尊处优的生活都没有使他发胖,依然颀长挺拔,眉目之间,怎么都看不出已超过四十五岁,那份沉着雅致,更具有种成年人的吸引力。魏如峰知道公司里许多女职员,都对这位“老板”感兴趣,但何慕天居然无动于衷。
当魏如峰正沉思着他的姨夫的事时,何慕天也正默默的打量着前面这个年轻人。魏如峰并不算是个非常漂亮的青年,但,何慕天欣赏他的稳重沉着,更欣赏他做起事来那股不顾一切的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