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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瞬时凝冻,两人对视良久,宋子赫蔑哼一声。“爸多心了,我早忘了,您请回吧。”
他扔下档案夹,不再看父亲,抓起外套,大踏步走出办公室。
果真忘了吗?他不能确定。他只知道,他总是忙着用各种方式填满空档,以安眠药或褪黑激素入眠,才能面对第二天升起的朝阳——应酬、派对、夜店、极限运动,他让自己停歇不下来,怀抱里的一张张脸孔出跟着递嬗。最近他开始怀疑,这么做是否有效?如同惯用止痛药治标,却只能不断加重剂量抑制一样,疼痛依旧缠身。
然而他终究放弃了思考,他此刻只想见到那张全新的脸孔,一张老是冷眼瞅着他的脸孔。
最近店里的氛围变得不一样了。
原本恒常是疗愈系的空灵背景音乐如今被各种热闹的轻摇滚乐占领,周遭的植栽彷佛也被那股热力震动,不时摇曳着枝叶,偶尔穿插阵阵逗得人芳心微乱的男性朗笑声;当然,那颗芳心属于助理小苗,她总要藉各种机会加入宋子赫和设计师陈盛和两人间荤素不忌的谈笑——殷勤奉上热茶、送上网路订购的正夯甜点、请教设计图,渴望得到一点关注,那点关注可以振奋她一整天的心情,也让她近日眉目多添了几分女性韵媚。
至于田碧海,还是一样的田碧海,她神色如常,心情平稳,作息不变,至少外人看起来是这样;她容许宋子赫出现在店里,无论何时何地,高谈阔论也无妨,充当店员也可以,她每天见到他第一句话总是——“嗨,您来了,请便。”
请便的意思是,除了别干扰她处理店务,他想做什么都行。
对旁人来说,这种男女间的相处方式颇不寻常,田碧海从不规范宋子赫,宋子赫也不纠缠她,唯有他惹出的喧闹声太大时,田碧海才会稍微望过去,投以警告的目光;这时众人会稍安静些,但停歇不到一分钟,宋子赫就会报以更高昂的笑声,让她无可奈何。有时他等得倦了,直接走到她身边来,自动拉开抽屉,取出那条围巾,替她绕上,再柔声道:“碧海可以休息了,我们走吧。”
她无法拒绝;她不希望他想出更多追求的招数而引人侧目,多半顺从他的选择;外作出一起用餐,也以他的习惯为主,无论是平价小馆子或米其林二星、三星餐厅,特色私房菜,她都处之泰然,从不挑剔或表示意见;重点是她吃得极少,喂饱她太容易,食物大半被浪费了,所以外食对她而言吸引力不大。
那么那段时间她能做什么呢?主要是观察、交谈。
当他进食时,她静静观察他,那双认真的眼神里不含特殊的情愫成分,就像观察载玻片上的微生物一样专注和坦然,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羞怯腼腆,似乎目的只是想了解她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竟十分健谈,能回应他的任何话题,一反工作时的沉默寡言,绝不冷场。她能侃侃而谈内心的看法,毫不保留个人观点,内容包罗万象,时事、流行、阅读心得、戏剧电影、政局……显而易见她阅听广泛,有时争论至激昂处,她会戛然而止,回以几不可见的轻哂,或语带讥嘲,从不附和他,坦白说,倘若不是她外貌纤秀,她和“娇媚”这种女性符质实在沾不上一点儿边。
她什么都谈,但很少谈自己、谈过去,就有也是轻描淡写。他只知道她在国外求学过好几年,两年前才回来,和从事教职退休的老父一同住。
她生活力求简单,宋子赫却认为,她并不简单,常有那么一瞬息,她不经意流露出一点忧伤的气味,只要灵敏些,在她独处时便可以捕捉得到。
所以他喜欢看她发怔,那片刻她常忘了武装,悄悄散发出一种柔软的特质。
“新厨师的手艺不错,甜点不腻,你尝一尝。”他舀了一小匙杏仁酪往她唇边送。
今天他们吃的是义大利轻食,她的那份青酱松子蔬菜面只动了半盘,她便停了筷子,饶有兴致地接下他启动的话题,谈到她在国外学作菜的经验,说到精采处,她不加思索张嘴含进那口甜品吞下去,过了好一会,她见他带笑吃完整道甜品,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和他共用了一支小匙。
对宋子赫而言,这不是什么大事,只能算小小突破。田碧海至今连只手指也未让他碰触过,她总是在两人并走时机敏地将手掌放进口袋,但现在,他发现她暂停说话,不自在地拿起水杯喝水,转移焦点看着别桌的客人。
他索性一手端起她那半盘剩面,在她来不及阻止前吃将起来;她直瞪着他说不出话,他畅然进食,一边赞美:“你这一盘也不错,下次可以考虑点这道。”
“你——食欲真好。”她言不由衷,暗恼他的随性。
“和你在一起食欲都很好。”
她再度看向别处,听若罔闻。
他笑了笑。她和别的女人最大的不同,就是避免回应他的任何撩拨或暗示,她恐怕从未和男人调情过。
“子赫,你也在这儿?”一名上班族模样的年轻男子友好地拍了下宋子赫的肩,穿着品味也接近,男子好奇地打量了田碧海一眼,神情闪过一丝讶异。
“是啊!你也来了。”宋子赫大方介绍两人:“这是田碧海小姐,这是宋子聪,宋家人,办公室和我隔道墙。”
田碧海微笑颔首,见怪不怪,这是他们约会时常有的情景,总会遇上一、两个宋子赫的亲朋好友。宋子聪寒喧两句,忽然拉起宋子赫,对她致歉:“不好意思,跟你借个几分钟,有人想和他说几句话。”
“请便。”这要求也不陌生,总有人想和他攀谈几句。
她稍微看去宋子聪那桌,有两名女性在座,是衣着举止典型的高级粉领,正鹄望这一方。她收回视线,喝着刚送来的餐后咖啡,静静等待。
她很擅长等待,因为很少对人寄予期望,所以并不焦急。十分钟后,人尚未回座,她侧耳听见他们谈兴正浓,短时间内不会结束,干脆拿出背包里的设计期刊,全神贯注地赏阅,整份期刊已看完一半,宋子赫终于尽了兴,坐回她面前。
她瞄一眼时间道:“该走了,我店里还有事。”
他不动,仔细审视她,确定她面色如常,未有不豫,同意道:“好,走吧。”
取车的路上,他安静不吭声,和平日的活跃有别,敏慧的她轻易便感受到了,却无意探问,两手交握在身后跟随着他,陷入了自己的心事。
视线维持在路面的她,冷不防一头撞上蓦然停步的他,她额头吃了疼,忍不住伸手捂住。“怎么啦?”停车场在公园对面,尚有一条马路宽的距离呢。
“你当真不在乎?”他盯着她,脸上看不见笑意,与方才判若两人。
“不在乎什么?”问得太突兀,她一头雾水。
他紧抿嘴不答,目光充满疑窦和思量,逼得她快速回想刚才的一言一行,是否在某个小细节冒犯了他,他却突如其来俯下脸,对准她的唇贴上,那轻轻一触仅有两秒,她竟人为惊骇,迅速往后跳开,像只全身竖起毛发的猫,一副警戒姿态。他呆了呆,有些困惑她的过度反应。,她大概察觉了什么,立刻调整了神色,勉强做出解释:“你吓到我,我没有心理准备——”
他觉得不可思议。“你没有心理准备我随时会吻你?”
“你没有先通知——”
“通知?我们不是在交往吗?”
“也不是——”她为之语塞,两手拚命搓脸抚平懊丧。“算了,你以后别再吓我,我说过我讨厌惊喜。”她回身穿越马路,不再搭理他。
真是个前所未有的经验,他想;也是个前所未有的要求——通知?
不顾走在前方的她是否会恼羞成怒,他纵声笑了。
后来,宋子赫的确行礼如仪经常“通知”田碧海。
“十分钟后我会到,别先吃御饭团了。”
“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想看你一眼,这两天出差,不能见面了。”
“手拿出口袋,我可不可以牵你的手?”
“如果你再不和我说话,我就当着小苗的面吻你,怎么样?”
“我请陈盛和替你出这趟货了,别忙着搬东西,一起看电影吧。”
……
但无论他如何预先通知,她还是感到诸般不自在,全身绷紧的神经并未因此获得了松弛。她特别喜欢和他谈话的原因就是因为能转移目标兼打发时间,两人一旦静默,便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他常有些意外之举让她防不胜防,麻烦的是那些举动其实不能归类为冒犯,她相信多数女人应该会觉得甜蜜吧?
但那不会是田碧海。她发现,“通知”不能解决她的问题,他老是为所欲为,并且相当随性霸道,应该换作征询才是,她应该郑重要求他事先征询她的同意,不能说风就是雨——
她漫天胡想着,不知不觉多撕了一包糖粉加在茶水里,听而不闻后方的叫唤:“碧海,你在自言自语?”
胳臂被触碰了一下,她立即回头,对面带疑惑的年轻女人咧嘴笑开。“没事,我在想客户的图好像有点问题。”
“最近晚上你好像比较忙,都是早上才来。”
“客户晚上才有空,对不起。”她不擅撒谎,尤其对象是她在乎的人,她的脸在微微发热。
“不要紧。我只是担心你两头跑太累,其实可以让餐馆送饭的。”
“等我做不来再说吧。”
第3章(2)
女人忽然有些迟疑,低声道:“我昨天——把图寄给另一家公司。”
“太好了。”她矮身下来,握住女人的手,掩不住内心的雀跃。“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如果他们接受了,以后在家不出门也可以接案,不是很好?”
“……什么意思?难道我以后出不了门?”女人尖锐地质疑。
她尴尬地避开对方的逼视。“我不是这个意思。医生不是说越来越好了么?你想太多了,你该出去走走——”
女人并未显出被鼓舞的喜色,反而提出要求:“我想看看伤口。”
她面露为难。“还不是时候——”
“我想看。”女人口气严峻,不等她应允,转身面对化妆镜,激烈地一把扯除面庞上的包扎绷带。她大惊失色,女人已在镜中瞥见一片红白交错、凹凸不整的缝合伤口,不必时间证明,那片肌肤再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光滑平整。
女人大受刺激,面色一时萎顿,抱头蜷缩在圆椅上失声痛哭起来。
“不满意我们再换医生好不好?别这样,这还不是结果啊。”田碧海环抱住伤心欲绝的女人,忽然感到辞穷,似乎说越多越显心虚。
“我要他后悔……碧海……我发誓要他后悔……”女人断续哀泣,田碧海收束双臂,抱紧女人,嘴里安抚着:“我知道,我知道……”
田碧海不知道的是,许多事远非当初所能想像,她并不确知女人有多恨男人,不断出现在她脑海的念头是:但愿女人恢复原本的乐观坚强,但愿一切回到她们刚回国时的那段平静时光,但愿男人没有出现过,但愿……
“你一定会如愿的,恩琪。”
透过玻璃窗,她望见那道修长美丽的侧影经过,便了然于胸。
真是个美人儿,她在内心赞叹。宋子赫真幸运,拥有过许多美好的东西,也一一毫不眷恋地舍弃那些美好的东西。
美人邓欣推开她的店门,稍微环视前方,便看见了站在书柜角落整理订单的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