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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血符旁边,看着那一大片代表着河北岸日寇重兵的日文字符,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恐慌渐渐在我的心头弥漫开来。只怕当年,这样的恐慌也一样弥漫于济南城百姓的心头。
战火不仁,将天地百姓视为刍狗。
今日之我,也深刻地体会到了战争在老济南人心里留下的创伤。
官大娘为何留下这样的血符?她要告诉我的、要留给世人的到底是什么?
更令我讶异的是,空地之南,一直呈现出静悄悄的状态。所有线条都是混乱而模糊的,或交叉,或曲行,或先合后分,或先分后合,极度混乱,毫无章法。
我知道,任何符箓一旦写出来,就是要表达某种意思。
在那一片混沌之中,必定隐含着最高明智者的巅峰意识。
我恨自己的愚钝,不禁想到:“如果唐晚也在这屋里,听到官大娘的声音,是不是能够领悟得比我更多一些?”
一念及此,我走向通往外屋的门口,预备挑开那布帘叫唐晚进来一起参悟。
我的手指触到那门帘,骤然间倒吸一口凉气,由指尖到肩膀全都僵住。
那门帘的样子不知何时变了,颜色灰白,花样皆无,应该是洗过了几百次,经纬分崩离析,再经几次风雨,也许就要变成碎片了。
“这不是……刚才的门帘!门帘怎么会变样?除非……除非这时间和空间都变样了——除非外面的曲水亭街也已经变了人间!”我僵直地站着,一时间竟然没有勇气撩起那轻若无物的老旧门帘,生怕一抬眼,看见的已经是物是人非的陌生年代。
“唐晚,唐晚……你在外面吗?”我隔着门帘悄声地问。
帘外没有应答,静悄悄的,似乎唐晚已经离开。
我侧耳倾听,那些本该能隐约听到的车声、市声也消失了,这小小的屋子里只剩我的粗重喘息之声。
“如果走出去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我还能退得回来吗?”我喃喃自问。
我想抬手擦汗,但掌心里已经满满的全是冷汗。
之前,我看过太多穿越时空的资料,时空之门洞开之时,哪怕是走错一小步,都有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轮回,与这世界永别。
我踌躇着,再次环顾屋内。
官大娘已殁,不会再给我任何启迪,只有地上那还未破解的半张血符,静静的覆盖在青白色的地面上。
我又想到,老宅那边还等着我回去撑场面。除了我,谁都不会披麻戴孝送爷爷出门,再耽搁下去,只怕邻居和宾客们就要聒噪起来了。
“唐晚,我现在就要出来了。”我提高了声音再叫。
虽然没有听到唐晚的应答,我仍然坚决地挑开了那道布帘。
几十年前的手工土布与现代工业产品线上下来的新布有着巨大的区别,指尖掠过帘子的时候,感觉到它的边缘粗硬得像一把钝了的柴刀。
帘子挑开,我并没有跨出去,而是双足发力,稳稳地站定,抬眼向外看。
第33章 官大娘家呕血符(3)
门外果真变了样子,竟然出现了一座空旷的大屋,屋内一切全都是青灰色的,应该是一座古旧的大庙。
地面铺砌着巨大的青砖,每一块都有两尺长、一尺宽,严丝合缝,规规矩矩。
青砖之上,东一堆西一堆地散落着不少白沙黄土,每一堆上都插着一面半尺长的三角旗帜。那些旗子是用彩纸剪成,旗面上画着笔迹凌乱的符箓,而且旗脚的方向全都一致。
我的视线远端站着一个人,而在更远处的墙边,则是一人高的供台,上面供奉着一尊巨大的神像,居高临下,俯瞰一切。
唐晚没在这里,而且我断定,这里也已经不是辘轳把街的官大娘家。
我的手臂僵在半空中,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
我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真的想不出今天的济南城里哪儿还有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古旧大庙。而且,远处那男人的衣着打扮也是只能在民国电视剧中出现的——灰布长衫、圆口布鞋、圆顶礼帽……他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那个时代已经远离了今天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济南城。
“我该怎么办?”我踌躇不决,手肘抵着门框,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看得出,插着小旗子的土堆不是简单排列的,而是遵循着复杂的阴阳法则构成了一个秩序井然的奇门遁甲之阵。布阵的,当然就是那长衫男人。看他的气度与面相,一定是位学识渊博、心思缜密的高人。
“天到这般时分,该发生的为何还不发生?”长衫男人忽然沉声自问。
他的声音极为动听,并非土里土气的济南口音,而是半文半白的北方官话,介乎于北京话、东北话之间。
“风化为地、雨化为水、阳化为阴、雄化为雌——唉,难道这一战,我们这城,就要亡了?”他将脚下的一捆小旗子抱起来,俯视阵势,皱着眉头,久久没再发声。
他没看见我,或者说,他是看不见我的。对于他而言,我只是一个错误撞入的影子。
我不免惴惴不安地想到:“如果此刻一步踏出去,是不是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
即使是当代最高明的智者如霍金,都无法对时空转移、虫洞结构做出肯定的推论,只能靠着臆测、虚构来模糊地证明那些时空通道的存在。迄今为止,人类并未对这门科学技术梳理出任何头绪,离着登堂入室还有十万八千里。
我不敢冒险,毕竟老宅那边还有好多人等着我。
“放下门帘,一切就都恢复正常了吧——”我迟疑再三,又向那男人看了两眼,然后抽身向后,准备松手放开门帘。
不经意间,我的眼角余光瞥见,官大娘留下的血符之上竟然孤零零地立着一个人。
那人所处的位置正是南北两岸夹住的河道,即血符上突兀而明显的空白部分。
按照古籍上的解释,任何一种五行阵势中,越是空白之处越发凶险,因为这些地方未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各方都会向此地投以重兵或者猛药,任何身在其中的人,都不可避免化为齑粉的惨烈遭遇。
“那里——危险!”我还没看清他是谁,已经惊呼出声,试图提醒他速速离开那里。
一句话出口,我回过神来,赫然发现,那人竟然就是我自己,也就是另外一个活生生的我。
“他?我?”我登时愣住,浑身绷紧,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试想一下,我之前是在无法参悟血符的情况下走向门口的,并没有遭遇任何袭击和突如其来的变故。所以,一直到挑开门帘前,屋内一直都很安静,除了官大娘的遗体,再无旁人。
我惶然想到:“我们两个之间,一定是一个真人、一个影子,或者是一个真人、一个灵魂。但是,我知道我是活着的,难道站在血符之中的是我的灵魂——不,站着的是我的躯壳,此刻留在门槛上的才是灵魂?难道我已经灵魂出窍、死了一半?”
嗡的一声,我感觉自己的头胀得比水缸还大,晕晕沉沉的,几乎没有任何思考能力。
灵魂与身体分离是玄学中的最神秘境界,因为那牵扯到一生一死的问题。
古籍中说,灵魂离体是一种机缘,形同于一艘没有系住的舢板离开了码头,随波逐流,不问东西。
那是道家、藏密修行者追求的目标,当他们以辟谷、闭关的方式强迫自己进入“忘形”之境后,就有可能产生灵魂离体的现象,并且在极度不可思议的情况下,他们能同时操纵身体和灵魂,以“两个我”的生存形式活在世间。
当然,那又牵扯到非常深奥的伏藏、转轮的定义,其中的许多细致入微之处,已经无法用语言、文字来解释。
此时此刻,我只想知道如何才能让生命回溯,以便于让我回到灵魂与身体分离之前。
事发突然,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站在门边,静观事态发展。
“该来的——还不来?”外面大庙中的人陡地提气大喝。
我扭头向外看,左侧墙上那扇朱漆斑驳的大门猛地由外向内打开,发出轰隆一声响。
外面的人没进来,一阵挟带着鹅毛般大雪花的冷风先倏地闯入,靠近门口的小旗被吹倒了十七八杆。
济南近几年少雪,再加上地面温度较高,雪花没落地就已经被融化,最后满街只剩雪水。记忆之中,我已经有五年没见那么盛大的雪景了。
风过之后,一个穿着豹纹皮袄、玄色皮裤、黑色及膝长靴的高大男人大踏步而入。
他身后应该跟着不少人,但他进来后,轻轻举起右手,后面的人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把那大门轻轻带上。
我望着高大男人的脸,觉得似曾相识。
“你这是——失空斩还是五丈原?”高大男人扫了一眼满地土堆旗帜,仰面哈哈大笑,笑声中饱含沧桑凄凉。
“失空斩”讲的是诸葛神侯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这一系列反败为胜、转危为安的连环计,是军事史上罕见的“败中求胜拖刀计”。“五丈原”则是诸葛神侯一生败笔,属于绝境中的“断尾求生之计”,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始终不能逆天意而独活,最后点神灯逆天改命,功败垂成于反骨大将军魏延之手。
“都不是。”灰袍男人摇头,然后俯身,把倒下的旗子一杆一杆重新插好。
“都不是?那是什么?北方来的斥候急报,日军先头部队已经离了京城,一日内过天津卫,两日内必到黄河边,三日内必至济南城——今日不走,我们就只剩下两日时间了。”高大男人说。
“两日,已经不短了。”灰袍男人说。
“不短了?两日甚至不能保证大军南下到达徐州。卢沟桥之变后,敌军来势汹汹,泰山、莱坞、徐州都没有天险可以依据,只怕到了徐州之后,敌军尾随而至,还得继续向南撤退。两日,我的人马辎重甚多,行军缓慢,而敌军先头部队是机械化部队,有装甲车、摩托车、四轮运兵卡车,行军速度至少是我军的两倍以上。我手下这些兵是起事以来跟了我十几年的老兄弟们,他们的命就是我的命,无论如何我得带着他们活着渡过长江,安全地……”高大男人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越说越是伤感。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约略知道他们正在讨论的是什么问题,而这些事应该发生在1937年的济南城。
山雨欲来,黑风满楼,举国都被日本鬼子的狂暴之势欺住,以至于人心惶惶,不敢当其锋芒。
“安全地带他们回家?安全地让中国人当亡国奴?”灰袍男人反问。
高大男人一怔,随即分辩:“这件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从上到下……从上到下谁敢出头对抗日本人?领袖没下命令,你看看,全国几大战区、几百万军队全都一味地撤撤撤。东北三省怎么样?地大物博,装备精良,不也是一夜之间就撤进了山海关?连名震天下的少帅都一溜烟跑了,我有什么办法?现在,谁也不清楚领袖是怎么想的,我还是别装大头蒜了,不如先撤,放日本人进来,找机会关门打狗。”
“好啊,走吧!”灰袍男人脸色冷峻,做了个“请走不送”的手势。
“你也得跟我走,济南城是待不下了。”高大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