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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远道而来、好不容易爬过了如意镇附近百里山脉的外来客们,卸下镖后总是会特别饿的。
于是云吞店的老板也赶紧准备了几大屉的吃食,为这些大大咧咧坐在店里的镖师们端上了招牌菜——这本也是他份内之事。
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四、五桌的外来客人利落地吃完,收拾了行囊、套马踏上了离开小城的路途时,还有一位竟会留了下来。
这个在吃饭时就并不安生、一直自来熟地与隔壁桌本地镇民聊得不亦乐乎的客人,跟着泽州府城的镖队而来,这时却完全没有和同伴一起离开的意思,反倒扯着满嘴的龙须面、开心不已地和镖队挥手道别,继而稳稳地坐死在了位子上,两眼放光地环顾着人来人往的第二大街。
这个客人就是小房东提过的可疑人物啊
云吞店的老板闻到了这个外来客的危险气息,犹豫着从灶台中跨了出来,陪坐在了这个客人的桌前。
这个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在小房东到来之前,他一定要先问个明白!
第118章 钟山之神(一)()
“老板老板?”
云吞店的老板被外来客这接连的呼声唤得回过了神。
他刚才问的是吉祥赌坊?!
三十开外的汉子被吓得面无人色——这个从泽州府城来的趟子手,要找的竟然是那个住了五个怪物的赌坊小楼?
被拖到午时还没能收摊回家的焦躁感瞬间消弭得无影无踪,本打算随意打听下这位外来客来如意镇的目的、为小房东担当些差事的善良老板瞠目结舌,完全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回应。
眼前这个跟着镖队而来的外来客,穿着一身镖局里寻常趟子手的衣衫,从头到脚满是这赶路带起的仆仆风尘,看不出半分的稀奇古怪。这样平常的客人,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去招惹小房东他们几个怪物?
然而这位客人依旧扒拉着碗里的龙须面,双目炯炯地盯住了自己,根本不像是瞎讲的样子!
虽然如意镇的全体老小们并不知道小房东是以代职土地的身份逗留在小城里,但在这数十年的岁月里,早都习惯了这个不足四尺的孩童对他们素日里的照拂。
尤其是这十七年来,楚歌在每个月半日奔走在各家各户中收取“房租”时,若碰到有被病痛折磨的镇民,都会费尽心力地施以援手。连一些七禽街王老大夫袖手无策的疑难病症,一向都皱着眉、看起来心情从来没有好过的小房东竟也都能妙手回春。
于是全镇的老小们也对这个十岁孩童般的小怪物放下了戒心,连楚歌数十年来从没有往上窜过的矮小个子都被镇民们当成了老天爷的赐福——若小房东永远不长个子、永远不会老去,是不是也会永远地留在小城里,当他们的守护神?
但镇民们对吉祥赌坊仍然避之唯恐不及。
被小房东“收留”在赌坊小楼里的另外四人,虽然也有像张仲简这种几乎成了各家各户亲生儿子般的善良大汉,却实在是个顶个的怪异。从来不知修真界为何物的善良镇民们,虽然接受了这五位怪物住在镇里的事实,偶尔也会对五人众极为护短,却毕竟没有办法将他们当成寻常邻舍般过往从密。
光是小房东和甘小甘这两个多少年都不会长大的孩童,就足以让不见鬼怪的镇民们退避三舍了。
而十一年前,自从柳谦君带着甘小甘住进了这三层小楼后,就将这九转小街上唯一一座还有活人的楼阁改成了吉祥赌坊,更让性情淳朴的如意镇老小们议论纷纷。
赌博的风气固然在各地的府城中盛行,却还从未吹到这山野小城中来。平日里忙着劳作、享受天光的镇民们向来对这种三教九流聚杂的坊间玩意嗤之以鼻,并不能明白这世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有手有脚的人们会将心思耗在赌界里。
天可怜见,秦钩这个出身如意镇的小子,若不是因为是个在千门中打混了多年的退隐赌徒,全镇老小们还不至于这么恨铁不成钢。就连年轻的县太爷都被镇民们一个通报,就马不停蹄地将发小囚进了县衙大牢之中。
所幸柳谦君并不像镇民们所想的那样,从未将吉祥赌坊变成什么乌烟瘴气的地方。
小楼外常年贴着张广招千手的告示,据说便是因为这位千王老板手痒难耐,想要找到位能与她玩得起“赌千”的同道中人,但这也不过是个从未被揭下的破败告示,至今也没见到有镇民或外来客真去赴过。
全镇老小们对赌术兴趣寥寥,更是从来都未踏足过小楼内部。这十年来,恐怕也只有七禽街的王老大夫、回到小城来当了县太爷的楼家独子、与现如今“不知去了哪里”的秦家小子才遭了这个罪,见识过小楼里的真实情状。
对外来客极为敏感的如意镇民们,也曾悄悄注意过这赌坊里接待过的客人。
记性好些的镇民们,这十年来多多少少也见过几个踏进小城并言明来找吉祥赌坊的外来客。然而这些客人们要么相貌奇特、骨骼清奇,要么脾气怪异、不说人话,怎么看都不像是老实巴交的寻常人物。于是镇民们在战战兢兢地在为这些客人们指了路后,大多也都慌不迭地躲回了家中,偶尔有玩心太重的孩儿们想要瞅瞅这接下来的戏码,却也都被正堂里头一片漆黑的小楼吓了回来。
然而云吞店老板眼前的这位客人,若扔到第二大街上来来去去的人堆里去,也看不出什么蹊跷之处,竟然也会是吉祥赌坊的客人?!
怎么办怎么办!
真的要引这个嘴碎话痨、但只是个寻常趟子手的外来客去小房东那儿吗?
三十开外的善良汉子竟失了主意,呆坐在了原地,神色恍惚。
所幸他的为难也到此为止。
每个月半日前后几天都会听到的熟悉脚步声由远及近,骤然急急地从高处响了起来,伴随着某些老旧瓦片的碎裂脆声,倏忽间就移到了第二大街上。
藏青色的宽大袍衫在天光下展开如一卷铺就的画轴,从云吞店对面的屋顶高处掠了下来,落在了街面上。
不知道是不是被脖颈上的厚实凌风憋得透不过气,楚歌一张小脸都成了青紫色。平日里就习惯跳着脚的小房东史无前例地瞪大了眼,让第二大街上的镇民们都瞅到了她狭长缝眼里的墨黑双瞳。
小房东原来是有眼睛的!
镇民们面面相觑,彼此无声地交换着这震惊的发现。
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小房东的鼻口里都“呼呼”地喘着大气,连往年里没有收齐房租时,都未像这般受到惊吓过。
楚歌的喉咙里只依稀冒出了几个听不大清的字眼:“你你”
还未吃完龙须面的趟子手也听到了这动静,随着云吞店老板的眼光转过了身,从碗里“哧溜”地吸上了最后一口吃食。
小房东瞪大了双眸,在正式看清了这个家伙后,终于垮下了双肩,一屁股坐在了第二大街的街面上。
“幺叔”
第119章 钟山之神(二)()
小房东并没有听到这位外来客与云吞店老板的一番对话。
赌坊五人众里,一双耳朵最好的是张仲简,大汉凝神时,甚至可以听到方圆百里内的所有动静。
但小房东不行。
性子急躁的楚歌,根本耐不下心来分清哪些动静来自于什么生灵。她的脚程够快,花这样麻烦的心思还不如直接奔过去看个清楚了事。
她厉害的是这只鼻子。
犼族作为上古凶兽之一,习惯了用鼻嗅之术来分别来人是敌是友。在如意镇以凡人外相逗留数十年的小房东,虽然并不再常用这只鼻子,却还没失去这个本事——并不怎么分得清人脸的她,在赌坊里四位好友刚住进来的前几年,都是靠他们身上的味道来辨别认识的。
然而在楚歌正飞奔着回九转小街,打算把过冬的物事分给全镇老小后、便要跑去北海找老龙王问问下雪节气变化时,却闻到了个已有数十年未碰到、却熟悉万分的气味。
小房东不可置信地停下了脚步,狠狠地在风中抽了数次鼻子后,才确定了自己并没有闻错,万分惊恐之下,竟折转了身形往第二大街飞掠而去。
果然是他!
第二大街上的镇民们都怔在了原地。小房东数十年如一日地在各条街道上收着房租,天天跳脚、时时发火、常常毁掉镇里大半的屋顶,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跟真正的顽童般,赖坐在地上不起来过。
镇里的老小们犹豫不决,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该走上前去,扶一把倔强的小房东。
更为犹豫的是云吞店的老板。
他与第二大街上的镇民们一样,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小房东在摔坐下去时,对着他对面这位外来客喊出来的称呼。
幺叔?!
小房东逗留在如意镇里的数十年间,镇民们只知道她和赌坊里那四个怪物是至交好友,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她还有亲戚啊!
这个永远身高不足四尺、面容骨架不见长大、一双眼睛直到今天才睁开看到瞳仁的古怪孩童,竟然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云吞店老板悄悄地站起了身,小心翼翼地往自家锅灶后移了过去。
这个跟着泽州镖队而来、自称是趟子手的家伙竟然是小房东的幺叔?!
这这这这岂不是另一个怪物?!
方才还善良地犹豫着要不要带这位外来客去九转小街的老板,忍住了夺路而逃的冲动,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移开了十步开外。
“你来干什么?老头呢?”
小房东赖坐在街面上,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然而终于从看到幺叔的震惊中缓了过来,楚歌一双缝眼终于再次眯了起来,无法看到她的瞳仁。
小房东一本正经地将双手笼在了袖里,脖颈间那厚实的凌风几乎要埋了她整个小脑袋:“你为什么不把老头带回来?”
“好歹也叫我一声幺叔,怎么来了如意镇不到六十年,就学了凡人的坏脾气,连长辈都不拜了?”自称趟子手的外来客放下了手中的面碗,依旧藏在这早食摊子的搭棚阴影下,神色自若地端坐不动。
楚歌的眉间拱了起来:“没学坏。”
第二大街上的镇民们惊恐地看到小房东坐在地上,做了个极高难度的诡异动作——孩童原本平放在地上的双脚,骤然齐齐往半空举了举,而小房东的上半身则拗过了厚实凌风的阻碍,也往下奋力地躬了躬。
这哪里是什么拜长辈的动作倒更像是垂死的虾鳅抽搐着蜷曲了一下。
镇民老小们赶紧别过了头,将自己的嗤笑藏在了小房东看不到的后方。
“老头呢?”应自家幺叔之求,行完了“拜长辈”之礼,小房东固执地继续追问着最重要的大事。
“来的是你幺叔,老问老头做什么。”勉强接受了楚歌这个在族里会被从山巅上扔下去的四不像大礼,趟子手从长凳上跳了起来,跨了个大步就蹲到了小房东跟前,“起来起来,咱们回你家。”
“不回!老头呢?”
“是老头跟你亲还是幺叔跟你亲?”
“老头又不是山神。”
“他要是山神你就准备说他跟你更亲了?”
“他又不是山神!老头呢?”
“他是如意镇的土地又不是我管辖下的土地,我凭什么要带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