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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存的薄雾被徐徐剥开,现出了金陵城今日的第一批客人。
坐在驭位上驾着马车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清秀少年,衣着考究,神态沉稳,像是富贵人家的仆从。
和早早就等在城门口的巍峨身影一样,他坐在马车上不声不响,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但这少年驭车之术极高,未扬过鞭、更未频频勒动缰绳,但在他驱使下的两匹骏马安静无比,却又目光清澈、脚步悠闲,全然不似赶了远路而来。
守城的兵将们面面相觑,都在讶异着另一件事——这马车竟与平日里在金陵城中来来去去的各式车驾有所不同。
这马车无门、无窗,前后左右更是连片透气的竹帘都不见,像是不管装了什么在那马车里,都死活不论了。
等到马车悠悠驰近,那庞大的黑影也没有迎上前去,仅是那重重的幔帘稍稍一动。斗笠帏影下的眼神似乎往驾车的少年身上停了停,继而毫无征兆地跃起了身形,竟轻如浮云地坐在了少年身边。
少年破有些畏惧他,却也没有因此发出半点声响,只眼神闪烁地提了提缰绳,便驾着这牢笼般的马车往金陵城里慢慢行去。
随着这外来的车驾走进了城中深处,城门口的四面八方忽而闪过了不合时宜的各种怪异声响,依稀像是百余只鸟雀的扑翅声,又夹杂着银针落地般的轻响,甚至还伴着数道怪风从众人顶上游走了过去,尽管转瞬之间又归了平静,却还是惹得守城的兵将们汗毛倒竖。
年关之前,在绿林江湖中已数十年未有动静的暗市,不知为何忽然在金陵城里重开。于是这约莫半年的光阴里,金陵城里陆续迎来了不少神秘人士,其中不乏飞檐走壁、甚至毫不借力就能越过城墙的怪物。
守城兵将们私底下聊起这桩极有可能牵连了他们的“闲事”时,都不禁毛骨悚然——比起高来高去、一夜间能盗尽千所的江湖飞贼,这些明面上没有带着刀剑兵器、悄然进入金陵城的外来客们更高深莫测,他们的一言一行,看着金陵城墙时的眼神,须臾间就跨过了百步之遥的身形,不寻常到像是深山大川里的妖魔鬼仙。
自保为上,守城兵将们心照不宣,未为难过其中任何一位——金陵城数百年来都是个异志传说鼎盛的地方,说不定这一次的暗市重开,也压根就不是冲着这世上的凡胎们来的。
至少,这次暗市中最引人注目的那盘赌千,就早在两个月前于各大府城中已经传遍了风声,却没有一位绿林中的凡人好汉胆敢接了这份邀帖。
据说这场在中原堪称百年难逢一场的赌局,是由范家那位已是平地飞仙的当家主持的,她身后的仙家山门也有不少弟子长辈来了金陵助阵。
这场赌千里最引人注意的赌注,是长白山的万年参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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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驰入了院落,经了十七道拐,终于在那藏头藏尾的巨人首肯下,得以停在了一道门前。
这座在金陵城里也少有的深宅大院,极少将客人迎进内院里来,更从未允许主人座驾之外的马车就这么不清不楚地闯进来。
然而那坐在少年身旁的巨人似乎在大宅中地位极高,不但对范家内院七拐八弯的高墙窄道熟稔非常,沿途偶尔招了招手,就遣得宅里的各处暗桩退个干干净净,无一人上来打扰。
他们停在了花厅的门前。
这是范门当家留给自己的清静之地,除了黑虎和她能来去自如,就连范家仍然在世的几位长辈也极少踏足。
这里从来都不是她招待客人的地方。
然而马车不但停在了花厅门前,巨人和少年还依次跳了下来,连眼色都未打一个,就推门往花厅里走去。
那少年乖乖地跟在巨人身后进了花厅,神情严肃,就这么把那囚笼般毫无出口的马车丢在了门外。
才刚踏进门里,少年身后就突然闪出个幼小的身影,粉雕玉琢,宛如从画里跑出来的神仙娃娃,作一身垂髻书童打扮,脖颈里却围着条不合季节的凌风巾,上面绘着不知属于人间何处的高山密林,让人觉得恍如临境。
少年神色大变,还没来得及拦阻,那幼小书童便欢呼着往那非比寻常的庞大身影扑去,后者竟也全不抗拒,只有意地稍稍偏了身子,没让这小娃娃直接扑到自己的怀里来。
那幼小身影扑了个空,顺势一把抓住了巨人的左臂,干脆把自己挂了上去,两只小腿在半空中踹了几下,就带着他整个身子悠悠荡荡的,像是颗早就该被树枝甩落下地的成熟果实。
这小娃娃却因此笑得更欢:“黑虎哥!”
那将面目隐藏在重重幔帘后的巨人从喉间发出了低沉的轻呜声,算是答应了,引得这幼童愈发眉眼弯弯。
“你这娃娃怎么也跟来了不知道这两天的金陵城是你们这种脆弱的木族后辈最来不得的地界吗?”
厅里的太师椅上一直躺着位身量玲珑的锦衣女子,闭着眼像是在小憩,直到听到幼童的欢欣喊声,才实在没法装作看不见,叹着气坐起了身,这一开口,就又是不留情的教训言语。
“范婆婆好——”衔娃刻意拉长了音,笑嘻嘻地向女子问了好,小脸上的笑容让范门当家也无奈地牵了牵嘴角,他则一转头又死死地抱住了黑虎的左臂,笑嘻嘻地仰着头,连自家亲兄长就在旁边瘪了嘴都没注意到。
数年前就亲身领教过这小小参娃的撒娇之能,范门当家当即放弃了与这孩子纠缠的念头,干脆歪了上半身,往花厅外打量了几眼。
被少年扔下的马车依旧静悄悄地停在门外,那两匹骏马也不为外界所动地安立原地,连四蹄都没动弹一下。
“这就是跟隐墨师借的那宝贝箱子?”范门当家刻意扬高了声调,像是期待着什么,手指不自觉地在椅把上敲了几下,“不是说机灵得很?怎么进了家门还不动弹了?不好意思了?”
那驾车而来的清秀少年一直低眉顺眼地等在旁侧,除了看到书童打扮的幼弟抱住了那巨人才骤然神色紧张外,并没显现出半点情绪。然而听到范门当家这一挑衅般的呼喝,他满面讶异地转过头来,冲着仍坐在太师椅上的女子偷偷摇着手。
范门当家压根不在意少年好心的提醒,反倒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让少年满头雾水。
门外竟幽幽传来了个女人的叹气声。
“大宝一路来乖得很,没犯过半次脾气,你别激他没有这孩子帮忙,你让百尺娃怎么带我和这么多缶器一起、在那些生灵的眼皮底下走进金陵城?”
门外空无一人,可这声音的来源,却切切实实就是那辆马车的位置。
这声音的主人并未现出身形来,甚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躲在某只瓮里说着话。
然而女子话音方落,那原本被两匹骏马牵引的马车突然做了个极为古怪的动作——竟以车尾为支点、猛地往上直立了起来。
那两只骏马登时受了惊,原本清澈的眼睛里也像是破了层冰、骤然现出了惊恐之色。车驾这一猝不及防的直立,竟将它们的禁锢也彻底松了开去,于是两匹马得了自由,沿着本就狭窄的道路往前狂奔而去,在仍然平静的范家大院里留下一路的悲鸣马嘶。
这本该就此散了架的马车却慢吞吞将两只前轮落回了地面上。
此刻分明已经无人、也无马在牵引着它,这“马车”却稳稳地横在门外,甚至转动着四只轮子,灵巧地折过了方向,继而毫不客气地辗上了花厅的门槛,几乎是跳跃着往花厅里驰了进来。
它一路往范门当家靠近了过来,后者自命见过了这世上所有的稀奇怪事,却还是被眼前这辆小孩子脾气的马车激起了兴趣,满面欣喜地从太师椅上站起了身。
那清秀的车夫少年却因此皱了眉,先一步迎上前来,对这已然成了四不像的“马车”发了脾气:“当心,不要摔了祖婆。”
马车里与花厅里同时响起了两位女子的轻笑声。
这一路装成辆凡间马车的箱车这才放缓了四轮的前进速度,咿咿呀呀地在原地碾来碾去,算是表达着它最后的不甘心。
“他不会摔了我的,别担心。”
这温柔声音的主人终于现身在了花厅中。
她照例披着那件牙色的衣衫,长身如玉,更让人移不开目光的是女子满头的如瀑青丝,海藻般散落在衣衫上,长得几乎要落在花厅的泥土里。
也不知她是被箱车从哪个地方放出来的,范门当家只觉得柳谦君是凭空冒出在她面前,然而好友真真切切地站在箱车后头,与五年前在如意镇告别时一样,仍是这副凡人双十女子的容貌与打扮。
范门当家一时想不到针对好友本人的教训说辞,只好伸手一指仍然挂在巨人左手上的幼童,将方才堵在肚里的半截子抱怨抛给了柳谦君:“百尺娃好歹算半个得道的参仙,陪着你来唬人也就算了这小鬼可是这代唯一的参娃,要是被人发现了他也在金陵城里,顺便猜到你根本不是我偃息岩倾山门之力‘请’来的座上宾,你还嫌咱们不够麻烦?”
那寡言的清秀少年已然迎上前去,朝柳谦君伸出双手,想要扶祖婆下车。
女子微笑着接受了玄孙的好意,被百尺娃扶着迈下了这不过区区一步的距离:“分明是你自己放出的风声,说同时将我祖孙都抓到了手里,要是衔娃不来,你要怎么圆这个谎再说了,我从你这将他带回长白去那次,就答应过他,接下来的两百年不管要去什么险恶之地,都必须得把他带在身边,出尔反尔只会让他脾气更大,说不定哪天又得把自己送到谁的肚里去他如今这身障眼法是孤光所赠,除了你我这些亲友,旁人绝认不出他的真身的。”
“你说是就是吧。”范门当家打眼瞧了瞧巨人藏在重重幔帘下的神情,不知为何迅速服了软,“刚好黑虎也不放心我和死大头这次的安排,说什么都要帮忙,如今幻化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在金陵城里来去倒也少有不长眼的家伙敢惹他,就让衔娃跟着他好了。”
“好好好!我就跟着黑虎哥,不会自己乱跑的祖婆哥哥都放心。”衔娃借坡上驴,趁柳谦君来不及搭话、就赶紧迭声应了下来,顺势将黑虎的左臂抱得更紧了。
实则是参族百尺娃的少年神色愈发严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地叹了口气,继而冲着黑虎郑重其事地躬身致礼,算是把难管教的幼弟交托给了这位传说中的瑞兽前辈。
“这就是桑耳做的缶器?”范门当家皱着眉走上前来,打量着柳谦君顺手从箱车“里”拎出来的几副竹笼模样的器具,这些东西一路陪着柳谦君而来,也都藏在箱车腹中,从未让旁人看见过,她还是这世上第二批见到的生灵,可她显然不满意,“不过就是些八面漏风的破笼子嘛”
“比起曾经送给六方贾的那些,这几个缶器要稳妥得多。”柳谦君笑着解答了范门当家的疑惑,没忘了顺手拍了拍身边那比自家小玄孙们还淘气的箱车,“这次还有柑络长老和孤光家师姐的帮忙。”
四轮箱车听懂了柳谦君话里的赞誉,立马原地颠了两下,欣喜非常。
这让人泯灭目感的宝贝箱车,是孤光家的九师兄逼着傒囊借给参族的。殷孤光的担心与范门当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