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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锐仍毫无反应。
“你以为我在你这么大,上学时什么样儿?也像你一样,喜欢给老师挑个错误老师作个对。”马林生这时变得推心置腹了。“我们好时比你们厉害多了,斗老师批老师那是经常的,校长教导主任都揪到台上去了。哪个老师稍微说错句话做错件事,大字报立刻贴到她办公室去。上什么课呀,上课就是玩、闹、考试也不考,考也是互相抄,那开心……当然那是动乱年代,这么做是不对的,学生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你们现在不能像我们那时那样,你们要尊敬老师,遵守纪律,爱护同学,爱护公物……好好,套话就不说了。你要知道你错在那儿,而你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所以你也没法改正。检查是胡写了一大堆,但那都是空话、官词儿、压根没说到点子上……”
烟头上长长的烟灰掉了下来,洒了马林生一腿,他连忙扑落。
“我记得上次我们谈话,你说过一句:‘你就知道怎么尊重趔。’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我记得,记得非常清楚。”马林生坐正,把剩下的烟蒂掐灭,他的脸由于低头去掸烟灰有些涨红。他注视着马锐,“大概你从哪本书上还接受过这么一句话:‘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听说过。”
“我想你就是让这句话害了。”
“谁也没有害我,我自己错了就我自己错了。”
“不……马林生曲膝把脚抬到椅子上,一只手去撕脚丫上培剥的老皮,用力撕下一块,看了一眼,扔到地上,飞快地说:
“你光看到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可你却没看到人的差异,两双眼睛的不同,其他人不说,我和你眼中的天地是同一个天地么?我承认,应该有基本的道德准则和通用的是非观念,但对大人和孩子能同样要求么?我抽烟是嗜好,你抽烟就是学坏——对啦,上回你抽烟我可还没说你呢。我骂你打你那叫慈爱,恨铁不钢。你骂我还手——反了你啦!同理,你可以爬墙上树,最多说你淘气,我要猴似地爬谁家墙头,说老不正经的还不得抓我要流氓偷东西?这就像勇女平等一样,只有承认差异才能真正做到平等。你现在多少明白点了么?”
马锐眨眨眼,看不出是真听进去了还是仅仅敷衍,他朝父亲点点头。
马林生十分高兴,他坐回座位,跑了口已经凉了的茶润润嗓子,换了副亲热的口吻对儿子说:
“你想你能用对付小朋友的办法对待老师么?老师是什么?不是不能出错的计算机。她是人,还是个大人。大人和小孩最重要的区别在哪儿?就是小孩可以没脸大人是一定要有面子!小孩嘛无所谓,不管大众怎么斥挞,二皮脸一挂嘻嘻一笑就过去了。大人呢,你让他去哪儿?如果不想被说成厚颜无耻就无地自容了。什么叫狗急跳墙?你怎么就涌她错就让她错下去?出丑是她出丑,丢份是她丢份,与你何干?尤其是你又知道什么是对?没叫她引入歧途,你替她着什么急?
全班四十多个同学未见得都让她蒙在鼓里惟独你跳了出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你傻就傻在不懂得这条做人的基本规则;当权威仍然是权威时,不管他的错误哆么确凿,你尽可以腹谤但一定不要千万不可当面指出。权威出错犹如重载列车脱轨,除了眼睁睁看着它—头载下悬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所有努力都将是螳臂挡车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
马林生怜爱地望着儿子,语气沉重地说:
“爸爸的其他话你可以当耳帝风,但这点请你一定牢记,如果通过这件事,你能记住这个教训,那对你的成长是个帮助,否则人才是白吃了这顿苦头!”
“……”
“你怎么不说话?”马林生皱皱眉头,“无动于衰?”
马锐为难地在椅子上扭扭身子,“您说得那么好,我都听呆了。”
“什么意思”?
“真的是觉得您说得好……”
“往下说。”
“过去怎么就没人给我讲过这些个道理,都是教我要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勇于当那个什么小主人……难怪我这回栽这么大跟头一点不奇怪……”
“……”
“幸亏我有个您这样的真关心我爱护我的好爸爸,除了您谁还会跟我说这些话呢?”马锐先还低着头看地上,有点扭扭捏捏,后来就流利了,也敢看着他爸说了,您这番话真叫我茅草顿开,如沐春心……“
“茅塞顿开,如沐春风!”
“茅塞顿开,如沐春风。要是您今天不跟我说这番话,不告诉我,任其下去,我将来——不堪设想!”
还有什么比沉默更可怕的?那就是胁肩诌笑虚言奉承!
“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我。”马林生请求。
“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没有其他的想法。”马锐同样衷心地说。
第五章
“你怎么奴彦卑膝,低三下四的!”马林生厉声呵斥儿子,“有什么话好说,不要哼哼唧唧的,像长狗似的摇尾乞怜。你是叫我打怕了还是装孙子?”
马锐是来请求父亲批准出去玩一会儿的。但他没有直截了当地提出请求,而是在饭后主动积极地去刷碗,扫地,擦桌子,把一切归置完了,像个有事要求主人的丫环把一杯新沏的茶和一把扇递到正着肚子剔牙的马林生手里,自己站在一边不住地拿眼去找爸爸的视线,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开,没话找话地问:“还有什么要我干的么?”!“您想不想擦一把?我帮您打水去。”
从那次父子俩交过心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样子,殷勤、恭顺,事无巨细一概请示惟马林生的马首是瞻。尤其是他那双眼睛,说是狗一样忠诚一点不夸张。处处察颜观色,镜子般地只反映爸爸的喜怒哀乐,爸爸笑,他就显得快活;爸爸愁,他就显得忧郁;就连看电视,父子俩的感情起伏跌宕也是同步的。
马林生对此腻歪透了。他还没有自大到想在家里建立一主一仆的小朝廷,称孤道寡,四处横行,可儿子怎么就先主动当上了小太监?马林生是个苦出身,一辈子没有作威作福过,同时他又觉得起码是拿中级知识分子的标准要求自己。知识分子吗,知书达礼,到哪儿都得是文明、进步、现代的代表,跟谁打交道都得是不卑不亢不冷不热,既令人刮目相看又不使人感到气焰逼人,这样才舒服,大家才亲切。弯腰弓背,诚惶诚恐,这样的嘴脸知识分子不但做不来(或者说刀不架在脖子上做不来)。也受不了别人这样作,这样下作——哪怕是冲着自己来。
叫人恶心!
“你就不能把腰板挺起来?”马林生痛斥着马锐,“大声说”我要出去玩!“我还能吃你?正当的要求为什么就不能用堂堂正正的方式来表达?你瞧你,你哪还像个男子汉……”
马林生最后这句话本来是不想说的,脱口而出险些没咬着自己舌头,这话太伤人了。
马锐倒似乎没太介意爸爸的措辞,他像个棉花床垫似的,对任何挤压都不产生弹力,使用力量愈大反倒瘪了下去。他垂眉低眼站在爸爸面前,加倍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当然不必计较什么男子汉不男子汉的,他的年龄只能说是个男孩儿。
马林生自己就像个所谓的男子——汉么?他想想也觉得没什么参照,一个过于高大近乎虚纪的形象赫然出现今标榜他的人也同时感到气馁。
“去玩吧。”马林生怏怏地说。
那日傍晚,马锐在胡同里被几个年轻人打了。一个男孩子飞跑来告诉马林生,马林生刚冲出院门,就看到马锐跟几个一起玩的同伴一手捂着滴着血的头向这边走来。
听那几个孩子七嘴八舌诉说,马林生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确实不是马锐惹的事,准确地说,马锐无辜地被人欺负了。
这条胡同口有几张台球桌,天天都有一些小伙子和半大孩子围着打台球,马锐和他的几个小伙伞也去凑热闹,站在一边看,有几个正在轮流玩台球的年轻人不知是因为输了还是看马锐他们几个不顺眼或者就是想抖抖威风找点乐子,反正是有意寻衅吧,叫马锐他们“滚开”。这几个家伙都比马锐他们大,一个个身强力壮的,马锐等辈也惹不起,便乖乖走开了。肯定有些不情愿,但谁也没敢说什么,可就在他们走开的同时,有个家伙蓦地勃然大怒,说马锐“看”他了,于是破口大骂,追上来就打,用台球棍比较粗比较坚硬的一头照马锐头上狠狠砸了几下像用锤子砸钉子,打破了马锐的头。
马锐的小伙伴们都忿忿地说:“有这么不讲理的么?看都不能看了!”马林生完全想像得出,马锐的那一眼是怎么看的,他的那双眼睛有时比说出话来还气人。但不管怎么说,这也不能成为暴打人家一顿的理由。
血顺着马锐的脖子流下来,染了他的背心,一些血迹已经干了变成了深褐色。马锐显得相当坚强,既没眼泪也没因疼痛作苦相,他望着马林生的目光十分严峻又含有某种等待,等待父亲的呵责和埋怨。
这目光刺疼了马林生心里最坚硬的某处。
那些完成了叙述和控诉的孩子都把目光集中在马林生脸上,注视着他的反应。
马林生看样子高深莫测,其实束手无策,那些作了恶的年轻人就在前方视线所及之处,他们仍在继续玩着台球,嘻嘻哈哈大笑着,满不在乎地往这边看,马林生根本不想充好汉,带着儿子去惩罚那个欺负、伤害了他的恶棍,哪怕仅仅是理论一番,他熟悉这些强壮时髦,脸上带着粗野,残忍的微笑的年轻人,他就是打他们好个年龄过来的。说得不客气,就是一帮小流氓,正是无法无天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不怕的年龄,他就是带着全世界的道义去和他们评说也会碰一鼻子灰。说得不好,别看他的年龄都够做他们年轻一点的爸爸,他们也会不留情地揍他一顿让他管他们叫大爷,派出所倒是个伸张正义的地方,可警察的一顿训斥,除了使他和他们结仇使他们有了一而再再而三找他麻烦贩理由又能怎么样呢?这种事连治安处罚的资格都够不上。在法网之下,有一大片弱肉强食的荒野,老实的,不会武艺的人只能忍气吞声。
找他们的家长?更是笑话!
马林生拿起儿子的手,看看他的伤口,血流得不凶,已接近疑结,但伤口边规则,皮肉还有一些破损,很难自己愈合。
“走吧,我带你去医院缝针。”
他掏出自己的干净手绢捂住儿子头上的伤口,这就是他作为一们父亲对受了无辜伤害的儿子所能给予的全部。
这是一个凄惨的姿势。
街道医院的急诊室光线惨白,空气中弥漫着脓血、腐肉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那个冷漠得像不锈钢餐刀的医生,在另一个气鼓鼓的女护士的帮助下给马锐缝着伤口,他的动作熟练,迅速如同服装厂的女工在给成衣钉扣子,马锐在他有力的穿刺,挑拉睛疼得直吸凉气,同时受到医生和护士的共同呵斥:“别动!你老动我怎么给你缝?”
马林生坐在远处的治疗床边,样子比正在遭受痉的儿子还可怜。
他在别人身上体验屈辱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可憎。
在回家的黑漆漆的毫无月光的路上,他的心情一直很难过。
马锐上包着寻白的绷带,由于屁股上打了“破伤风”针,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