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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伊万嘴里嘟哝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也算他走运,当圆柱灯上出现“请医士来”四个字后,他又无意中接了一下。这回小灯发出轻微的响声,停止转动,熄灭了。随即有一个体态丰满、和蔼可亲、穿着洁白罩衫的中年妇女走进来,对伊万说:
“早晨好!”
伊万没有回答。他认为在目前这种环境中向他问好很不合适。本来嘛,把个健康人硬关进精神病院,还装出一副完全必要的样子!
那妇女继续保持着脸上的和善表情,只轻轻一按电钮,便把窗帘卷了上去。阳光透过稀疏的、从天花板直到地板的轻金属栅栏一下子洒满了整个房间。栅栏外面是阳台,远处可以望见弯弯曲曲的河岸,对岸是一片苍翠的松林。
“请您去洗澡吧。”妇女说,随即用手往墙上一摸,靠里的一面墙便自动打开,露出一间布置得十分淡雅舒适的浴室和卫生间。
伊万虽曾下定决心不同这妇女讲话,但看见这亮光闪闪的水龙头和哗哗喷出的温水,不由得挖苦说:
“嘿,你瞧!赶上大都会饭店啦!”
“不,不对,”妇女自豪地回答说,“比大都会饭店还要好!国外也见不到这种设备。许多科学家和名医常常专门到我们医院来参观。这里每天接待外国旅游者。”
一提到“外国旅游者”,伊万立即想起昨天那个顾问,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哭丧着脸看了她一眼,说:
“旅游者!……你们怎么那么喜欢外国旅游者?!顺便告诉你们,他们中间什么人都有!比如,我昨天就认识了一位,别提多好啦!”
伊万差一点又讲起本丢·彼拉多的故事来,但一想,对妇女讲这些没有用,反正她也帮不了什么忙,这才把话咽了回去。
洗得干干净净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从浴室出来,那妇女立即递上男子浴后理应得到的一切:熨得平平展展的衬衣、短裤、袜子等等。不仅如此,她还打开衣橱,指着里面对伊万说:
“您想穿什么?罩衣还是睡衣?”
看见这妇女那股子近乎放肆的大方劲儿,被困在这新住处的伊万差点没有鼓起掌来。他默默地指了指橱中一件鲜红色绒布睡衣。
然后,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穿过一条没有人、也没有一点响声的走廊,被领进一间非常宽敞的办公室。伊万早已暗自下定决心:尽管这所建筑物里的各种设备完善到无以复加,但他对这一切统统报以嘲笑。所以他立即暗自给这间大办公室取了个名称:“厨房工厂”。
这是不无道理的。这屋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玻璃柜橱,里面摆着各种亮闪闪的镀镍器皿。有好几把结构异常复杂的座椅,大肚子电灯,发光的罩子,不少形状怪异的玻璃瓶、煤气炉,拉着许多电线,还有各式各样谁都认不出的仪器。
进入办公室后,立刻有三个人走过来照料伊万,两女一男,都穿着白罩衫。他们首先把伊万领到角落里一张小桌旁,显然是想对他有所询问。伊万心里暗自估量着情况,盘算着对策。他面前有三条路可走。对伊万诱惑力最大的是第一条:出其不意地冲上前去,把这些个灯具、器材和各种精巧玩艺儿统统砸它个稀巴烂,借以表示自己对于被强制收容的抗议。但今天的伊万与昨天的伊万已经大不相同,他觉得这条路有点问题:说不定反而会使他们认定我是狂躁型精神病。伊万否定了这第一方案。第二条路是:立即向他们说明外国顾问的情况和本丢·彼拉多的事。但昨天的经验表明,人们不会相信他,或许反而会按他们的意思加以曲解。伊万只好也放弃这条路,而采取第三种方案:保持骄傲的沉默,给他们个一语不发。
但他并没有完全做到这一点。听到一连串门话后,他还是不由得要皱着眉头回答一两句,尽管答话都很简短。
结果,人们还是把伊万从前的一切生活细节都问了出来,包括他十五年前在哪个季节和怎样得过猩红热。写满了有关伊万本人情况的一页纸之后,穿白衣的妇女把纸翻过来,开始盘问伊万的亲属的情况。问题十分繁琐:与本人的关系,何时故去,死因是什么,是否曾酗酒,是否患过花柳病,等等。都是些无聊的问题。最后才请伊万谈了谈昨天牧首湖畔发生的事,但也并未过分纠缠,而且在他提起本丢·彼拉多时人们也没有表示惊奇。
然后,妇女把伊万交给那个男人。这人对伊万采取了完全不同的办法:什么也不问。他给伊万量体温,数脉搏,看伊万的眼睛,还用一只小灯往他眼里照了照。接着另一位妇女就过来给他帮忙,他们往伊万背上戳了几下,但并不痛,用小槌把儿在他前胸的皮肤上画了些什么记号,又用小槌敲了敲膝盖,敲得伊万两条小腿直往上弹。往手指头上扎了一下,取了一点指血,又往肘弯处扎了一针,还给两只手腕戴上了胶皮手镯。
伊万暗暗苦笑,越想越荒唐。可不是吗?他本想警告人们来历不明的顾问可能给大家带来灾难,本想抓住那家伙,结果自己反而落到这么个神秘的办公室里,来给这些人讲自己有个舅舅叫费奥多尔,住在沃洛格达市,讲他怎么酗酒之类的事情。太荒唐了!
伊万终于被放开了,又被护送回病房。给他端来了早点:一杯咖啡、两个溏心鸡蛋、几片抹着黄油的白面包。
伊万吃喝完毕,决心等见到这个机构的主要人物时,再要求他认真地、公正地处理自己的问题。
他果然等来了,而且是吃过早点后不久。伊万的房门突然打开,进来许多穿白罩衫的人。走在众人前面的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他举止文雅,脸显然经过认真的、像演员化装似的仔细洗刮,一双眼睛既讨人喜欢,又很有洞察力。全体人员都对他恭而敬之,因此,他的到来显得十分庄严。伊万暗自想:“真像本丢·彼拉多!”
是的,他无疑就是这里的主要人物。他坐到小凳上,其他人侍立左右。
“我是大夫,姓斯特拉文斯基。”坐下的人友善地看了看伊万,自我介绍说。
“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这是他的……”另一个把小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人小声对主要人物说,同时把记载着伊万情况的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给他。
伊万心想:“嘿,给我建立了一整套档案呀!”这时主要人物用他熟练的目光迅速阅读着纸上的记载,不时发出“嗯……嗯……”的声音,时而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同周围的人交谈一两句。
伊万伤心地想:“和彼拉多一样,他也懂拉丁语……”但这时伊万却听清楚了一个词:“精神分裂症”。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哎呀!这个词恰恰是昨天那个可恶的外国佬在牧首湖畔提到过的,今天在这里又由斯特拉文斯基教授提起来了。
伊万惶恐不安地想:“他连这事也早就知道?”
主要人物像有这样一条行为准则:不论别人对他说什么,他都要表示赞同,表示高兴,还要用“好极了,好极了……”这几个字来表明自己这种态度。
“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说着,把那张纸交还给旁边的人,转而问伊万:“您是诗人?”
“是诗人。”伊万抑郁地回答,同时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一种对诗歌的无可名状的厌恶感。他想起一些自己写的诗歌,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些东西现在都使他厌恶。
伊万也皱着眉头向斯特拉文斯基提了个问题:
“您是教授?”
斯特拉文斯基殷勤地、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您是这儿的主要负责人?”伊万继续发问。
斯特拉文斯基又微微向他一躬身。
“我需要同您谈谈。”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意味深长地说。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呀。”斯特拉文斯基回答。
“是这么回事,”伊万开始讲了,他觉得已经到了他讲话的时候,“这些人把我当成疯子,我讲的话他们谁也不愿意听!……”
“啊,不会的。我们要十分认真地听听您的话,绝不允许任何人硬把您当成疯人。”斯特拉文斯基态度严肃,极力解除伊万的顾虑。
“那我就对您说说。昨天傍晚我在牧首湖湖边遇见了一个神秘人物。说是外国人吧,又不像外国人,他事先就知道柏辽兹的死,他还亲自看见过本丢·彼拉多。”
大夫的随从人员都一声不吭、纹丝不动地倾听着诗人的叙述。
“彼拉多?就是那个和基督耶稣同时代的彼拉多吗?”斯特拉文斯基眯缝起眼睛看着伊万问道。
“就是他。”
“噢,”斯特拉文斯基说,“您是说柏辽兹让有轨电车轧死了?”
“就是昨天,在牧首湖公园旁边,电车轧死的,我亲眼看见的,而且那个神秘的公民……”
“那个认识本丢·彼拉多的人?”斯特拉文斯基问道,他的理解能力显然比别人强得多。
“正是他,”伊万表示肯定,一面暗自琢磨着斯特拉文斯基这个人,“正是他事先就说过,说安奴什卡已经把葵花子油洒了……柏辽兹恰恰是在那个地方滑倒的!您瞧这事儿,啊?”伊万意味深长地望着大夫,指望自己这番话会引起他的强烈反响。
然而,他所期望的反响并没有产生,斯特拉文斯基若无其事地接着提出了下一个;司题:
“安奴什卡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有些使伊万扫兴,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安奴什卡在这件事上根本无关紧要,”伊万不耐烦地说,“鬼知道她是什么人。反正是个住在花园街上的傻女人。重要的是那个家伙,他事先,您明白吗,事先就知道葵花子油的事!您明白吗?”
“我完全明白。”斯特拉文斯基一本正经地说。他扶了一下诗人的膝盖,又说,“请您别激动,接着讲吧。”
“那我就接着讲,”伊万也尽量附和着斯特拉文斯基的语气讲话,因为他根据自己的痛苦经验懂得:唯独镇静对自己有好处,“我是说,那个可怕的家伙——他自称是顾问,那是撒谎——他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能力……比如说,你要去追他,根本追不上。另外,他还带着两个随从,也都够瞧的:一个细高个子,戴一副打碎了镜片的夹鼻眼镜,另一个是只大得出奇的黑猫,它可以自己乘电车到处跑。除此之外,”伊万越讲越兴奋,也觉得越有说服力,根本不容别人打断他,“那个人还亲自在凉台上会见过本丢·彼拉多,这一点毫无疑问。可您说说,这算怎么回事?啊?应该立即逮捕他,不然他会造成无法形容的大灾难。”
“所以您就大声疾呼,要当局逮捕他,是吗?我这样理解正确吗?”斯特拉文斯基问道。
伊万暗想:“他果然是个聪明人。应该承认,知识分子中间偶尔也会碰到个别聪明的,这一点不容否认!”于是他回答说:
“完全正确!您想想,我怎么能不大声疾呼?!可是,我却被强制扣留在这里,他们用小灯往我眼睛里照,在浴室里给我洗澡,还盘问我舅舅费奥多尔酗酒的事!……我舅舅早就去世了!我要求你们立即放我出去。”
“噢,好极了,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说,“这就完全清楚了。真是的,把一个健康人留在医院有什么意义?好吧。只要您对我说一声您的精神正常,我立刻就给您开出院证。不需要您提供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