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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柳莺,那就是我当年终于没有采访下去的“药物依赖研究所”。她马上兴奋起来:“那你认识×××吗?”
我说我没有印象了。我没有对她说,三年前的秋天,我看到研究所院子里的几个正在戒毒的男女,他们在阳光下睁着充满疲惫和失神的眼睛,他们瘦弱、颓唐。也许就是那儿个人,使我放弃了本来可以很顺利的采访,因为我在心里真的动摇了,冈为我不想让自己明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生命状态,那也是一种逃避。而且,每次偶然从那一带经过,我总会想到在一条小巷的深处,有那样几双眼睛,迷迷蒙蒙地迎接阳光。
他比我早一个星期住进医院,那天是他的31岁生日。我觉得从那一天开始,就是他新的生命开始了。我晚他一个星期进医院。那时候挺快乐的,只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才会觉得它特别可贵。我的医生站在院子里,说她买了两双新鞋,现在听起来这些话很平常,但是当时我觉得她特别美,做为女人那么风情万种,我也是女人,可是我活得没有生气,她是那么健康,我特别羡慕。我自己洗衣服也觉得特别快乐,把该洗不该洗的都洗了,因为那才叫自食其力,吃饭能吃特别多,找回了失去很久的快乐。一起住院的有精神康复的人,他们说没法把我和毒品想到一起。我曾经特别天真地想,能不能一辈子不出院,就这么住下去,因为在这里我发现我的生命有意义。
戒毒是用一种比较轻的毒品替代,慢慢抽掉直到完成脱瘾。我没有完全住满那么长时间,因为戒毒的人有的互相影响,还在偷偷摸摸地吸。医生觉得我太年轻,特别希望我能戒掉,就让我回家完成这个过程。有一段心瘾的时期是最难熬的,生理上脱离了但是心理上需要它,因为已经吸了那么长时间,又没有事情做。那时候我就住在他大姐家。我吃安眠药脑部中毒,晚上老是折腾。早晨起来发现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因为行为不受控制,整个人平着拍在地上,好像一下子就能摔死似的。白天也不舒服,心里老觉得没着没落的,也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我又搬回了他父母那儿。他们对我比以前好了很多,不知道是同情还是什么原因,一直都很照顾我。他的身体也不好,我慢慢脱离安眠药,还是睡不着,一夜一夜坐在椅子上熬着。心里也想过再吸,吸一口就能过去这个劲儿,可是想到好不容易换来的一个机会,不能再那样。他吃安眠药能睡着,我怕我在他旁边会影响他,就等他睡着之后,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一夜。
我们都发誓不再沾毒品,两个人互相鼓励。我们出去绕着楼走,一圈也就是400米吧,别人说我们是摇摇晃晃地走完的,一阵风都能把我们吹倒。我就在心里鼓励自己必须坚持,因为这个机会太难得了,生命中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东西,绝对不能再放弃。我的医生也告诉我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我们就是那么一天一天地锻炼。走到实在走不动了,我们坐在公园的湖边,他问我:“你说咱们能有以后吗?能坚持到春天吗?我就说:”咱们不是说过还有特别特别长的以后吗?“那时候我自己心里也没底,我问过我的医生,我能不能活到春天。
我觉得我比他恢复得好,因为我是一种积极的心态,我相信我一定会好起来。他不是这样,其实他戒毒就是因为没钱了,尽管他自己不承认。可是我是要我自由的生活。
要我生命的质量。就像那时候我抽烟,吸毒的人都抽烟。我经常一天抽一盒烟,后来我就强迫自己戒烟,一天抽17支、12支、7支,到最后一支都不抽。有时候想想我也挺伟大的,我是一个意志挺坚强的人,而且那种对生命的渴望也要求我必须这样。这可能跟小时候的教育也有关系,毕竟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
我想出去工作,两个人面对面难受就永远走不出那个圈子。那时候我的身体特别弱,他们家帮着找了一个在音像商店卖磁带的工作。站完一天我觉得我都快要虚脱了,但是我知道必需得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开始。结果累得什么也不能吃就是呕吐,一个星期之后就不干了。我开始找我过去的朋友聊天儿,我渴望回到你们这种正常人的世界。
有一次我的一个朋友结婚,我到商场给她买香水作为礼物。我已经很久没逛过商场了,小姐特别热情,她拿着香水瓶子在我鼻子前面晃,让我闻味儿,我特别傻,就跟着她晃。她那种热情让我承受不了,就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对面那个柜台前头。我觉得我承受不了她对我那么好。而且我特别伤心,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跟这个世界脱离得特别远了。我真想回去,我向往你们这个世界。看见大街上正在学步的小孩儿,我觉得我跟他是一样的,只不过他的生命是空白,我要在废墟上建立一个我自己的世界,很难很难。
我的朋友帮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公司做前台小姐。那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跟别人交流,很久以来我接触的都是一些吸毒的人,谈论的都是这个粉好、那个粉不好。我们公司的男孩儿跟我说话,我的脸“刷”地就红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别人都觉得我特别奇怪,天天坐在一边也不说话。做业务的男孩儿特别健康、心情开朗、穿得干干净净,我觉得我见到每一个这样的男孩儿都会爱上他,因为爱的不是这个人而是他的健康。他们每个人从我面前走过我都动心,因为我觉得我永远也不可能拥有那种健康。
那时候他就开始出去玩儿牌、打麻将,他说他没有办法再找以前的朋友做生意,他要通过这种方式积攒本钱。
可是天天没有事情做,打牌的人很多都吸毒。我神经质地为他担心,他回来我就翻他衣服兜,看有没有毒品,检查他的胳膊,看有没有注射。那是一种精神上的负担,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要跟他担心到什么时候。他跟我保证他不会的。柳莺低着头,双手交握。有很小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她的长发在耳边轻轻地拂动。
从她的信中我已经知道了很多,她没有写他们是怎样最终分手,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发生了我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甚至,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什么需要表达。我所能做的只有静静地等待,等她梳理自己的思路,重新开始叙述,我忽然想到什么人说过,有时候回忆比经历更痛苦。
我老是觉得,如果两个人连生死都一起经历过了,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现在我也老是这么想。我付出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能好好地跟他在一起,能过上那种正常人的日子。我不在乎有没有钱,我跟他说,你就在家,让我每天下班能看见你,看见灯亮着,知道有个人等着我,我不要你有钱,我养着你。可是他说他有钱才有尊严。
我想我是管不了他的。我白天上班,见他的机会很少,他有时候半夜才回来。我们俩离得越来越远。我们坐得特别近,就像咱俩这样,膝盖碰着膝盖,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但是心离得特别远,爬尺天涯。两个人曾经那么亲密,现在连一句话都没有得说。他的脾气也很不好,总是觉得他特别失败,我能理解。因为他不像我,我能做最低等的工作,可是他曾经那么风光过,不可能再从头做起,人从高处往低处走特别难。
有一次因为什么吵架,我说要分手。他嘴硬,说:“要走你就走吧。”我开门那一刹那他拉住我的手哭了,他说:“你别离开我。我去拉煤、去扛大包也会养活你的,你不要离开我。”我觉得他特别可怜,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忍心离开他。那时候我还在相信他,相信他不会再吸毒,我心里的愿望是让他好起来。
有一次他回来的时候,我翻他兜,发现了杜冷丁,还有一种我们戒毒时候用的丁丙诺啡。当时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我不能相信他打针是因为他又复吸了。其实我潜意识里非常明白,但是我不愿意让自己相信,就像以前不愿意相信他吸毒一样,我是一个挺软弱的人。我没有问他。之后就在他的枕头底下、兜里频繁地发现这些,直到有一次在他兜里发现……那种毒品。当时我觉得天都塌了。在我跟我父母闹的时候,离开家的时候、吸毒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可是那天真的是这样。他曾经说过:“你自己想办法吧,想想你该怎么生活,我没有办法撑起你那片天,因为我自己的天都塌了。”我一直想我来撑起他的那片天,但是我发现他又有毒品,我一屁股就坐在床上起不来了,脑子里一片白,什么也没有了。
他说他是给别人拿的。我拼命让自己相信他,可是我潜意识里不相信他,我一直觉得如果复吸,应该是我,不应该是他,他在我心里是那么坚强的一个形象。
95年的春节,回我家。我妈看见我特别高兴。她说:“我天天看报纸上寻尸的广告,找不到你人找到你的尸骨也行。”家里人说我长胖了,我觉得我终于回到了这个世界里。让我的父母看到我那么开心,我觉得我就是这里的人,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我们出门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擦皮鞋,我觉得他特别热爱生活。可是在我家,我又听见他在厕所里把成块的毒品砸碎的声音,接着就是打火机不停地响。当时打火机好像就在烧我的心,我想冲进去打他、骂他怎么会这么不争气。可是当着我父母不能这样。我就咳嗽着、说着话掩盖那种声音,怕父母怀疑。
我是一个生活要求特别低的人,从来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之类的,只要一个人爱我,让我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对我就是那么难。听着那种声音我就觉得我所有的未来又没有了。他承诺的很多很多以后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回来在出租车上,我说:“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你可以告诉我,我再送你去戒,你不能欺骗我。”当时他什么都没说,下车就走了。晚上他哭了,说:“我承认,我又吸毒了。我没有事情做,我烦。你去医院给我找药,我答应你戒。”我就又到医院给他找我们戒毒的那种药。他家人一直不知道他复吸,我没有说。那时候他不出家门。我想他复吸的时间不长,又有那么多药,应该能戒。后来他说他好了,我也很开心。医生说过复吸率是98%,我应该给他机会让他改。
有一天是他爸爸还是妈妈的生日我忘了,他家人都在,差不多20多个人。中午我们包包子,他躺在屋子里睡觉。我叫他起来,他说:“我难受,我起不来。你还有针呢。”
他在心里算着我还有多少针。当时我发现他还是在追求那种舒服,他赖在床上不起来,我觉得特别丢人。我知道他不难受,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他打完一针,笑嘻嘻地出来。
他倒了一杯水,想跟我开玩笑,过来摸我,我把手里的包子一下就砸在他身上。他当时愣住了,拿着水杯就走了。过了一分钟,他又回来,还是拿着那个杯子。他可能从来也没有想过我有一天会这样对他。他把杯子砸在墙上就开始打我。我不觉得疼,因为那种心里的疼比身体的疼要严重得多,他骂我,拳头劈里啪啦地落在我身上。我也没躲,眼泪哗哗地流。
那天他什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