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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父亲有业务,我陪他。你们呢?”
“我们……也是有业务。别笑呀,我们是去招聘演员的。”
“您贵姓?”
突然插进来一个低沉的、有着嗡嗡作响的共鸣音的声音。白寅禁不住一个冷噤。不用睁眼,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路辛。
“姓白。”女儿回答。
“对了。”冰块一样的声音。
“对了?怎么……你认识我……我们?”
没有回答,只有一声冷笑。白寅的背脊,滚过一阵寒流,从车窗外射入的阳光,穿透了紧闭着的眼睑,白寅面前,流动着一片鲜红的色彩。那是血,他知道,是从挑开了伤疤的心尖流淌出来的血。
六
金泾镇卫生院的金院长毕恭毕敬地将白寅迎进院长室,扶进沙发,捧上香茗。弥漫在空气中的医院所特有的由酒精、来苏儿水和人体汗臭混杂而成的气味,马上就驱走了白寅旅途的疲劳,而且神奇地把那片从记忆深处心窝底下情感的最内层里冒出来的一切,统统缩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潘多拉的盒子关上了,白寅顿时显得精神矍铄,思维敏捷,言语简明而且锋利。他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那位名叫田田的病人的全部病历卡,对上面写得不明确不详尽甚至不规范不整洁的地方一一批改过来,弄得那两鬓也斑白了的中年院长一阵阵面红耳赤。
“光这些材料哪里够!”白寅将病历卡往茶几上一拍,三个月前我让你参加这一选题研究小组时就申明过,你的主要工作是积累第一手的门诊资料,为什么到现在才这么一些?“
金院长在自己的老师面前返老还童地嗫嗫嚅嚅:
“病人,病人家属不肯配合……我们医院人手实在太少……”
“不能随访,那就收治入院!加强二十四小时观察!加强阶段观察!为什么不收?”
“这……”侍立一旁的一名年轻医生插了嘴:“病人没有劳保的,白老师。”
白寅顿一顿,复又开口:
“不是理由。我在信上说过,这个研究项目有专项经费。病人的一应开支,可以划归到华光的账号上去!”
年轻医生说:“也不光是为了几天的住院费。那病人的家长,在镇上开了个小饭店……”
白寅不耐烦了:“这跟病人住院有什么关系?总不见得这饭店还要靠病人挣钱吧?”
年轻医生却开心地一笑:“白老师说对了,是这么回事。”
白寅吃惊地张大了嘴:“什么?”
“是这样,”年轻人解释道,“那饭店除了供应饭菜,还开设音乐茶座,近年来办了个卡拉OK,每天下午晚上各一场,田田——就是那病人,不犯病的时候当服务员,犯病时就演唱……”
“犯病时还要她演唱?”白寅气咻咻地。
“是的,只有犯病时她才唱。老师您是知道的,这名病人的病症恰恰是强烈的模仿欲和由此产生的异乎寻常的模仿能力。发病期间她完全失却了自我意识,在幻觉中把自己设想成他人他物,无论是言语动作还是表情神态,都会酷似其模仿对象,而田田——这位病人,还具有极罕见的音乐天赋,因此,她能把许多歌里的歌舞表演,掌握得惟妙惟肖……今天她正在发病,所以那饭店生意格外好,许多很远地方的人都风闻金泾出了个‘歌仙子’而赶来欣赏呢……”
刚为父亲安顿好了住房的白瑜,在门口停住了脚。她听见了那年轻医生既像是很严肃很科学的业务汇报又像是津津有味的渲染,猛地忆起哈益华在车上的话:
“我们是去招聘演员的……”
“岂有此理!”白寅在发火了,“利用一个病人的畸变状态去谋利,是犯法的!”
那年轻医生却笑得更璀璨:“老师,至今好像还没制定这方面的法律。”
白寅吼道:“这至少是不人道。”
“乡下人不懂这个。”年轻人说,“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也还难以确定这到底属于哪一种病症……连唐斯综合症也算不上……”
白瑜转身就走。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她要去亲眼见见这名“歌仙子”。而且确信,那位人称“歌坛怪人”的路辛和他那个生相丑陋却热情得可爱的哥儿们,一定是奔着那位“歌仙子”来的。
并不费多少力气,白瑜就打听到了以“歌仙子”的名字作招牌的“田田饭店”。
七
一个高大的头戴厨师白帽子的小伙子很殷勤地为她掀开厚重的丝绒门帘。一股烟味酒气和着咖啡牛奶味又裹了刺耳的走了音的歌声直扑白瑜,差点让白瑜闭过气去。
“那边也有两个上海的客人!”
白帽子对着她的耳朵眼叫,这才压过了从劣质音响喇叭中喷出来的鬼哭狼嚎,
“要不要跟他们坐一张台子?”
白瑜顺着他指的方向透过白茫茫的烟雾望过去,看见了坐在火车车厢式座位上的路辛和哈益华,连忙点头。
“阿香,领客!”白帽子高喊。
迎上来一个打扮得很得体但毕竟盖不住乡气的姑娘,笑盈盈地,用手势招呼着白瑜跟了她走。哈益华在白瑜一钻进门帘时就看见了她。
“看!那个研究生跟了我们来了!”
路辛顾自抽烟,眼皮也没动一动。
“啊哈,她朝我们走来呢!”
“讨厌!”路辛哼了一声。
“两位先生请挤一挤,”阿香笑眯眯地躬身说,“给这位小姐让个座吧!”
路辛像没听见没看见一样。哈益华却如同一只蛤蟆般往外一跳,并且作了个很夸张的谦让手势:
“请了,白小姐!”自己则硬挤到了路辛的旁边。
“这么说起来,今天是不可能见到那病人了?”白寅说。
“是的。”年轻医生回答,“按我所掌握的规律推算,今天该是田田发病期的最后一天,因此也是田田饭店营业额最高的一天,她晚上说不定还有演出……”
“等等,”
白寅摘下老花眼镜,注视着面前这位唇红齿白面孔光滑幼嫩好似一只剥了壳的鸡蛋的年轻后生,
“你是怎么掌握了病人的发病规律的?”
年轻医生的顶头上司金院长从鼻孔中嗤了一声:“小李是田田饭店的常客呢,时髦点说也是‘歌仙子’的崇拜者之一……”
“时髦点说现在叫‘发烧友’。”
小李心平气和地作了纠正。转过头正面回答白寅的问题,
“她的发作跟她的经期有关。发作期一般是三天,两次发作之间相隔二十八或二十九天。发作期间她对暗示特别敏感,暗示可以诱导出她梦魇般的无意识的行为。行为之后病人又会发生短暂的抽搐,类似癫痫。抑制的办法很简单,一般的镇静药如扑癫酮苯巴比妥甚至安定就管用。只是一旦使用了镇静药,她的亢奋状态就会结束,那种超乎常人的模仿能力也便消失,只有等待下一次的发作了……”
“什么叫等待下一次发作?”
白寅打断了他的话。这小医生的叙述语气绝对规范简洁准确。白寅没料到在这偏远市郊的卫生院里,在那位虽然唯唯诺诺但显然早已把学过的专业大多还给了老师却为一方之主的老院长的统制之下,竟还隐埋着这么出色的好苗子。愈是对待这样的人才,白寅的要求愈严格,所以愈不允许他在相当专业化的陈述之中,夹杂了不伦不类的或者表达不清的句子。
那小李医生又笑了,露出一嘴整齐的白牙:
“对不起白老师,我偷换了叙述角度了。
“我是说,那个田田饭店是依靠田田的发病赚三天大钱的,若是田田一发病就让她服镇静药,她一服了药就昏睡过去并且失去了表演的能力,那不是还得‘等待下一次的发作’而放弃了这一次因发作所带来的赢利了吗……”
“不像话,不像话……”白寅摇着自己花白的脑袋。
“你就不要再说下去了!”金院长喝令小李,“我早跟你说过,你就是废话太多!”
白寅对自己这位高足的低智商哭笑不得,暗自下决心非把他从本课题研究小组中清除出去不可。给他的任务,可以转交给小李。
阿香送上三杯咖啡、三包鱼片干。哈益华抿了一口那淡褐色的饮料,笑了:
“怎么像咳嗽药水一样味道?每人最低消费价拾伍元,你们这店也够斩的了!”
阿香回眸飞个媚眼:“先生明天再来,每杯咖啡只要你二元!”
“这是什么意思?”哈益华莫名其妙。
“因为今天有歌仙子演唱。”白瑜说,“浮动价格。”她刚才在医院里听到的正可用上。
“她就是歌仙子?”哈益华望着阿香不失苗条的背影。
“不是。”白瑜说,“我见过‘歌仙子’的相片。”
始终没正眼瞧过白瑜的路辛第一次将目光转向她。
“你不信?”白瑜说,“我真见过。她是我爸的病人。我爸那儿有许多她的相片,当然,是作为病史资料收集来的……”
有个素质尚可的人在点唱《知道我在等你吗》,委婉的歌声在烟雾腾腾的小厅里倒也很动听: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
哈益华离开座位,走进洗手间。路辛专注地望着白瑜。
八
白瑜在滔滔不绝:
“她的名字叫田田,这你们应该知道了。我爸已经把研究她的病情,特别是探究她的病因,列为今后五年的专题研究项目了。这个项目已经得到了有关上级部门的认可,并且得到了专项经费。我们这回就是为她来的。我爸打算先观察她一个星期,如果认为有必要,就把她带到上海去,让她住进华光医院……”
“做实验?”路辛突然插了一句,表情一下子变得极尖刻。
“什么?”白瑜一愣,“这是……什么话?我爸是为她治病。”
“当然必须说是治病。”路辛说,“不然别人怎么会上当?”
白瑜有点气急败坏了:
“我再强调一遍:是为了治好她的病,一种目前暂时定名为‘大脑畸变’的不明原因的病!我爸是医生,他的天职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
路辛嘴角咝咝响着,接续她的话:“是利用。”
白瑜猛地站立起来:“你!”
厅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白瑜赶紧坐下。坐下才发现原来那阵喧哗不因自己而起。有几个捣蛋鬼,故意在“知道我在等你吗”这句歌词中加了一个“的”,使它变成了“知道我在等你的妈”,所以好端端的一支歌,一唱到那地方就走了样。有人在顿脚,有人在打呼哨,场子里有点乱了。
哈益华甩着两只湿淋淋的手坐回来了。
“怎么搞的,歌仙子不下凡了?”他说。
卫生院里,白寅仍在不依不饶地向一老一少两个乡镇医生提问,好像在主持博士论文答辩会一样。那个金院长愈来愈委顿落寞,五月份的天便总掏手帕擦汗,而嫩鸡蛋似的小李却愈来愈容光焕发,如鱼得水。
“我跟她小时候是同班同桌同学。她那时候很聪明,很正常,戴红领巾都比我早一个学期呢!……”
“你怎么不说你妈还差点要为你俩定亲呢!”金院长插嘴道。
白寅瞪他一眼,心想怎么这么无聊!
小李却很不在乎地笑笑:
“是事实。只是她从十二三岁发身开始就显出不正常来了,总是赖学,总是钻进镇文化馆里去看戏看电视,一个人哼哼唱唱舞手舞脚,不久就跟不上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