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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收到母亲满纸辛酸的来信时,心里不禁暗暗叹息:“算了,我就当一辈子光棍算了!”
他不再去找霍得发,整天老老实实呆在局里,调动的梦,再也不敢做了。
一天傍晚,李乔林在街上意外地遇到了刘正仙。自从他被谢礼民臭骂了一顿后,就一直不敢进新华书店,在街上望见她,也急忙避开去。这次是她主动喊住了他:“小李,怎么不到我家来玩啊?”声调亲热中带点责备的意味,仿佛她们是老朋友似的。
“嗯,我忙……”他脸红了。
“鬼话!哪个相信?”她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又换了副郑重其事的脸色说:“听着!今晚上你到我家来,我想拜你作者师,请你教我打算盘。”
“什么?我……我不会……”
“不会?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哩!”她笑嘻嘻地说:“怎么,你怕老谢再刮你?你放心,我请来的老师他不敢怠慢。”
“我,看情况……”这太意外了,他不知该怎么办。
“一定来哦,我等你哟。”她加重语气地说,圆圆的大眼睛颇为恳切地仰视着他。说完了,用力点点头,笑了笑,就走了。
李乔林立即陷入了极大的惶惑中。他在宿舍里苦苦思索着这个婆娘的突然邀请,反复推敲其目的与由此可能产生的后果,结果仍然是不得要领:“她对我有好感,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她不会对我这样热情,这样做媚眼,这样撤娇似地笑,虽然她这样做并不好看;她想用这个借口来接近我,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但她的目的呢?……也许她是天性的热情、活泼,不管对谁都是如此;也许她真的是想学学算盘;也许她是想请我帮她买点衣服、皮鞋;也许她是出于对上海人、大学生的好奇心——至于后果,只要我时刻小心,也不会有什么可怕,说不定还可以通过她去影响谢礼民。这种年轻婆娘往往对老公有很大的支配力量,‘枕头上关节’打通了,岂不是绝处逢生吗?对,这个险值得冒,千万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使李乔林意外与高兴的是,只有刘正仙一个人在家。她把门开着,亲自等候在门口,一见他就主动迎上来。
“谢局长在这吗?”他一进门就问。
“他带了小桂琴下乡去了,要个把星期才转来。”她笑盈盈他说,随手关上了门。
在他早已认识的、至今见了还胆战心惊的房间里坐下后,她就倒茶、敬烟(他谢绝了),然后在他对面坐下,略带嘲讽地看着他的眼睛,单刀直入地说:“你一定是想要我帮你调动,今晚才肯到这里来的,是不是?”
“不,嗯,是的……”他顿时狼狈不堪。
“你要是先来找我啊,保管你早就起程回家罗。”
“我不知道你是——”
“我是谢礼民的老婆,否则早就来巴结了,是不是?”她笑了,她一定以为这会使她变得更讨人欢喜。
“是啊,要是我知道你就是局长太太,早就来烧香了。”李乔林很快冷静下来,故意嘻皮笑脸地说。他迅速估量了一下情势,觉得说穿了反而好,免得兜圈子。“谢局长为什么这样恨我?”
“你才不知道哩,”她见他脸红脖子粗的,觉得很好玩。“我家老谢啊,最恨你们这些大学生罗。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贵阳的大学生跑到远西来煽风点火,头一批就把他抓去戴高帽子游街。他恨死你们罗!”
“我又不是贵阳的。”
“他才不管你是不是贵阳的。他说,只要是造反派都斗过干部。”
“我也不是造反派。”
“还怕不是?不是造反派怎么会遭人怀疑是‘五一六’?”
这个论证如此有力,李乔林顿时哑口无言。
“怎么样?你的名气太大了,全县哪个不认得你?”刘正仙得意洋洋地痴笑着,欣赏着他的窘态与怒容。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话给我听的吗?”他觉得自尊心受了损害。
“生气啦?”她撤娇似地做了个怪脸,圆眼睛滴溜溜地直转,仿佛在暗示什么东西。“你就是吃的这个亏,十足的书呆子!”
“你的算盘呢?”他觉得这样扯下去不是个味儿。
“慌哪样?”她的嘴唇又宽又软,象水浪一样地波动着,“你是不喜欢我们远西人的,是不是?”
“这话从何说起?”他莫名其妙。
“喜欢?那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在远西耍马子①?”
①贵州方言,意为“找对象”。
“我是想回家乡。”
“说来说去,还是不喜欢我们远西人。”
“不,不是这个意思,谁不想回家乡呢?”
“你在远西那么多年,也算得半个远西人嘛。”
“也可以这样说——你拿算盘来吧。”
“看你,急成这个样子。你要当我的老师,先说说看,我这个学生你喜欢不喜欢?”
“嗯,我很——我很荣幸!”
“我是问你喜不喜欢?”她用那样露骨的目光看着他,他不由得心慌起来。
“一般地说,老师总是喜欢用功的学生的。”
“你好狡猾,”她又做了个鬼脸,“走,上楼去教,楼上有写字台,有台灯,比这里敞亮些。”说完,她就起身朝楼梯走去。
李乔林突然产生了一种危险的预感:“该不是谢礼民埋伏在楼上,只等我上去就跳出来抓我?不,这太荒唐了。也许楼上是谢礼民的书房。只要我慎重,不怕她乱来。”
他慢吞吞地跟在她后面。楼梯又窄又陡,只容一个人上下,他无意中一抬头,看到她正站在最高一级上,回过头来,朝他嫣然一笑。这一笑大有蹊跷,可惜光线是从下面照上去的,看不清她的眼睛,只有那对大鼻孔深深地印在他的脑膜上。
“快上来呀!”她娇声娇气地说着,自己进房去了。李乔林也跟了进去,突然,他发觉不对头,怎么还不开灯?正要退步,刘正仙一把抱住了他。
“来,老娘让你尝个鲜?”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上冲,哆嗦了一下,仿佛挨了鞭打似的:“你,你是想要干什么……”那声音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哀诉。
“我是有心要成全你!”
“成全我?成全我坐牢?”
“成全你,让你调走!阆氩幌胱撸俊彼煽郑采弦蛔?
“给谢礼民知道了,那就永远也走不了啦!”
“正好相反,只要他知道了,就会放你走。”她故作神秘地说。
“什么?”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否则就是她疯了。
“你坐下,等我摆给你听!”他便戒备地在床沿的另一头坐下。
“坐过来点,挨着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借助于窗外的星光,他看到她的圆眼睛在闪闪发亮,就象上了釉彩似的,配上粗短的身体,活像一只猫头鹰。他硬着头皮,勉强移了移身。
“小李,你不是看到了吗?我家就只有一个姑娘,是不是?”
“嗯。”
“就是这个姑娘也不是他的!”
“什么?”
“是他喊一个农二哥来和我生的!”她满肚子怨气地说。
“啊!”他吃惊地跳起来。
“你听下去嘛!你别看他那么神气,那么威风十足的,其实他不过是只老阉鸡!”她愤愤地说:“刚结婚那几年,他说是我不会生,动不动就骂我、打我。我气不过,拖他走医学院检查,一检查,哼,他象泄气的皮球,瘪塌塌地,再不那么神气,那么威风,倒过来央求我了。他生怕绝后,就叫一个丑八怪固到①和我生了小桂琴——你没看到她那副眉眼,就和她爹一个样!”
①贵州方言,意为“强迫”。
“这跟我调动有什么相干?”李乔林暗自好笑。
“什么不相干?他这个人就想要个儿子,又喊起一个二哥来,又黑又粗,气死我罗。”她说得又气愤,又委屈:“我就是不理。”
“他为什么不在街上找个象样点的?”他幸灾乐祸地说。
“怕传出去难听呗!这狗日的老阉鸡,又想要儿,又想要脸……她也轻蔑地笑了。”
李乔林当然明白她说这话的用意,便冷冷地说:“我走了。”一下子站起来。
“慢点!”她象猫头鹰一样地扑了上来,一把搂住他的腰。别看她个子小,劲却不校“听我说完,小李,你只要和我有了娃儿,我就明白告诉他,叫他放你走。”
“我不干!”他突然发觉自已被人当成了一头配种站的公牛,不由得怒火中烧,不顾一切地挣扎着。
“你敢走吗!”她低声威胁道:“你走,我就到街上去喊,说你强奸我!”
“碍…”他吓慌了,两腿仿佛瘫了一样。
“你坐下,这样,你也不吃亏嘛,你是男人,怕什么?”她的双臂就象两条蛇,死死地箍住他,越缠越紧……深夜,李乔林象贼一样地溜出谢公馆,梦游一般地回到宿舍,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立刻就睡着了。
天蒙蒙亮,他醒来了。他的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象吞进了一堆脓痰。他隐约记得昨夜做了一个奇特的恶梦,不,做了一件肮脏的勾当。他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逐渐清醒了,昨夜的一切,都象电影般展示在他的脑膜上……他脸红了,羞得好象被人当众脱光衣服一样。“人们很快就会知道的!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他急忙拉上被子,把脸盖上了,弓身缩做一团。
一会儿,他自己也好笑起来:“有谁会知道呢?只要真象她说的那样,谢礼民就会严守秘密,巴不得早点赶我走,这不正是我昨天盼望的绝处逢生吗?”他不禁高兴起来。然而,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那个骚货为了勾引我、玩弄我而编出来的呢?那我岂不是上当了吗?那样的后果,真不堪设想。他又不禁烦恼起来。
想到这里,他吓得面色如土,浑身发冷,仿佛看见自已被五花大绑,押在汽车上游街。继而一想,他又怀疑起来,象她这样无知识的婆娘,能想得出这样巧妙复杂的圈套吗?能编得出这样严密自然的谎话吗?看来,我是神经过敏,钻进牛角尖了。而且,她这样编派,岂不是把她自己、她男人、她女儿都糟蹋了?他又想起她昨夜咬牙切齿的声调,“不,她不可能是那么高明的演员,能够把这个角色扮得如此成功。一个普通人只有在真情实感的支配下说的话,才能使人感到真实可信。尤其是象这样奇特的事情,是真是假光听声音都可以分辨。不,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危险的礁石排除了,成功的前景就显得格外诱人。现在,唯一使他不安的,只有道德上的顾忌:“我这样做,正当吗?对得起我的未婚妻吗?”
“极不正当,很对不起!”一个熟悉的年青的声音又在他的心头响起。
“这有什么!”另一个熟悉的苍老的声音又出来反驳:“马基雅弗里早就指出:政治斗争无道德可言。你还记得一九六六年报上公布的长江大学校长为之丧命的‘三反言论’吗?其中一部分完全是正确的,一部分是抓住片言只语无限上纲的,而最主要、最厉害的部分则是他的秘书在省委工作组的反复‘启发’下揭发的,把对的说成错的,把小的说成大的,把假的说成真的,这就是当代革命家罗织人罪的全部方法,而且不允许申辩!你说这行径正当吗?道德吗?对得起人吗?然而,这就是政治斗争!为什么李乔林就必须讲究什么道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