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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玲转头向矮花树,手指一片片拔着干叶子。博雅还在等她答话,她向后甩一下头发,似乎专心在整理发丝,这个举止使她胸部的曲线更显出了。这迷人的姿态使博雅更想知道这个女人的秘密。四周静悄悄,只有小鸟偶然轻唱几声,她脸上泛出红潮,带着困惑和发窘的神色。她迅速抬眼看他说:“嗯,什么?”展露出一个打算被爱的女人的微笑,“你想知道我哪些呢?”
“我必须了解你更多些。你有父母,你总该不会像仙女般,由天上掉下来吧?你是吗?”梅玲折下一根干树枝,她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脸上表情有些犹豫,仿佛她要倾诉一项秘密。“喔,我的父亲是一个军阀……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崔是我母亲的姓。”
“你在说神话故事?”
“随你怎么想。我父亲抛弃了我的母亲,我们在贫穷中生活。我十七岁时母亲就死了……”她突然停住。
“喔,再说下去嘛。”
“就在差不多那时候,我父亲遭人暗杀。”
“被暗杀!谁干的?”
“我不能告诉,你会知道太多了。很多人恨他,他曾杀过太多人。”
“你似乎对你父亲没有感情。”
“一点都没有,何以我该有呢?……这些够了吧?”
“不够,告诉我更多些。”
“然后剩下我孤单一人,某人爱上了我……噢,我经历的事情太传奇了,你不会相信我的。”
“我相信一点,像你这般年轻美丽的女孩孤单活在世上,一定会有很多奇遇。”
“博雅兄,你觉得我吃过各种苦吗?”
“我不觉得,看你不像。你今年几岁?”
“二十五岁。”梅玲顿一下,紧望着他,然后说,“如果我告诉你我结过婚呢?”
博雅停了半晌才说:“那将使你更为迷人,有人要娶你,我毫不惊奇。”
“他供给我把我送进学校,他也常来看我,直到我被开除,你感兴趣吗?”
“继续说,然后怎么样?”
“然后那就是地狱!他的父亲介入我们之间,我嫁给他并未经他父亲的认可。起初我们是快乐的,只有几个月时光……他是一家轮船公司买办的儿子,他的父亲发现我是谁。他恨我父亲,因为我父亲曾使他入狱,他花了十万块才保住性命。他想报复,算在我身上,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一个孤单在世的少女又能怎么办呢?这老头永不怜悯。我是个傻瓜,如此而已。”
“是他暗杀你父亲的?”
“不是,另有其人。我父亲树敌太多。”
“凶手有没有受审?”
“没有,舆论支持他,你不会相信我父亲竟为日本人工作,你会吗?”
“但你没告诉我你父亲是谁。”
“是的,我想我是疯了……反正对我也无关紧要,这是很复杂的。我从不关心我的父亲,我母亲恨他,但是我公公却推到我身上,叫我‘汉奸种’。我要不要为我父亲辩护呢?他起先气他儿子,因为他恨我,然后他又改变心意,叫他儿子把我带回他家,否则要脱离父子关系。我去了,一连几个星期被关在我丈夫家,我确定他的目的是逼我自杀。我不能见到我丈夫,自己哭着入梦……直到他的母亲可怜我,向老头子说:‘即使她的父亲不对,不管怎样现在人也死了,何必责怪在他女儿身上呢?如果你不喜欢莲儿,适当的法子是送走她,叫我们的儿子再娶一个……’”
“莲儿?”
“喔,那是我的名字,后来我改名了。那老太太好心肠。是的,她是个佛教徒,她对丈夫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最好少作孽——神明有眼的。”
“后来呢?”
“喔,他的父亲鼓励他再娶,他也做了。我算什么呢?非牛非马,非妻非妾……这位新妇嫉妒心很强。那时候我对丈夫已失敬意,我不在乎了。但是天无绝人之路,因此有一天,我婆婆在傍晚走进我的房门,送给我一个纸包说:‘莲儿,自从你来到我们家,我从未有过一刻的平安。但是男人的心狠毒,他们不会听我的话,把这个带着,里面有六百元,自己想办法,离开本市,到别的地方去,我来对付他们父子俩,叫他们别再打扰你……’”
梅玲的话语在此打住。然后她一面擦拭眼睛一面慢慢地说:“在这世界上善心的人士很多,如果不是那位老太太,我也许已经死了。”一个宁静的表情掠过她年轻的面孔,一切受折磨的痕迹都消失了。
博雅望着她,显得很意外。“看到你,绝对想不到你有这些遭遇。后来你怎么办呢?”
“我告诉你够多了,别再多问我了。”
博雅靠近些,握住她的手,她也捏了捏他的,使他神经兴奋起来。
“别告诉任何人。”梅玲说。
博雅又靠紧些,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梅玲非常静默。博雅接着抚弄她的发丝,她仍未说话,她的眼睛望着地面,胸部微微起伏。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庞,捧到面前,发现她眼中充满炽烈的感情。
“梅玲,这就是我们的爱情。”他说。
他吻了她,她也回报以激情的热吻。他感到被她温暖的双臂环抱着。
“我始终在寻求爱情,”他说,“就是这种爱。不管离婚或已婚并不重要,我称它为一个姻缘,一种两个人连结在一起,肉体和灵魂——你知道我的意思……两者似乎已融合一体,你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了,就是这样。”
梅玲一动也不动。
“你不说话?”
“我只是高兴……我什么也不想说。”
“我也高兴。”
他们这样躺了两三分钟,博雅说:“莲儿……莲儿,我喜欢这名字。”
“别这样叫我。”
“为什么呢?”
“这是我童年的名字……或者你能这样叫我,但是只能我们在一块儿,没别人时,这使我想起了我妈。”
“好的,莲儿。”他们一起大笑。
“我该叫你什么呢?”梅玲问。
“就叫我博雅,我的俊丫头。”
“怎么这样叫我呢?”
“我不知道,北京的说法。”“丫头”意思是婢女,博雅称她“美丽的婢女”。
“噢!”梅玲天真地点点头,这是她某方面单纯的表现,“为什么相同的字可以用来骂人,也可以表示亲密?”
“这就像是:如果你爱一个人,你能叫她任何名字,让她听来仍很甜蜜。”
“为什么我们说俊丫头,而不说美丫头呢?”
“美就是美,俊却意味着‘美丽和聪明’,我不知道丫头为什么会比太太漂亮机灵,但事实如此。”
对“太太”一词,梅玲变了脸色,她沉默下来。
“你在想什么?”博雅问她。
梅玲悲伤地开口了:“社会永远站在妻子这一方,一个聪明的女人永远有错。但一个女人对她的聪明又能做什么呢?社会决不责怪一个一再有外遇的男人,他们称之找乐子。但是女孩子恋爱呢?婚姻对女人较男人重要,因为受婚事影响一生,她甚至不能寻乐。假如她婚姻不幸——她又能怎么办呢?她要装聋作哑,忍受下去吗?如果她有韵事,社会又会怎么说?假设有人发现我们在这——谁知道是你追我,还是我追你?但是人们责备的是我,不是你,同时我又错了。”
当她说出这段十分意外的见解时,博雅的眼睛紧紧地望着她,但决非不悦。
“为什么你说又错了?你过去曾做错过吗?”
“那与你无关,”梅玲回答说,“就连那次婚姻,大家都说是我勾引这年轻的儿子,不是他勾引我。他的家人怪我嫁入父亲的仇家——那是‘无耻’——或者如他父亲所说的,是‘汉奸种’。老头子常说,他家前世欠了我家的债。你信不信一个人的罪报应在儿子身上?”
“我不知道。我想,因为我们血液中含有先人的,我们都为先人的作为而受难。”
博雅抓起梅玲的手,在午后的阳光下欣赏她的手臂上精细的血管,以及若隐若现的汗毛。
“我真心爱你,梅玲。”博雅说。
“莲儿。”梅玲快乐地纠正。“你以前曾爱过其他女人吗?”
“不曾,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漂亮的面孔很多,但不久就看厌了。你知道,我有个观念,漂亮的女人天生较笨,聪明的女人外貌又令人讨厌,太聪明,太骨感,太不舒服了。这些都使男人无法休息。”
梅玲快活地听他的女人论。“我是心智愚笨还是外貌讨厌?哪一种?”她呵呵笑着说。
“梅玲——莲儿——我是在谈其他的女人。”博雅笑了。
“我不要恭维,请坦白地告诉我,非常坦白地。你喜欢我哪一点?我希望这是永远的,永远不变,我要尽一切讨好你。告诉我,我是哪一类——愚笨或讨厌?”
“我无法分析你。你看来如此年轻、清新,但是你却有这么多遭遇,你当然不讨厌。”
“谢谢你。”
“你也不可能愚笨。”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聪明的女孩为什么讨人厌吗?”
“为什么?”梅玲说。
“聪明的女孩太多话了,她的锋芒毕露,使男人不舒服。”
“一个女孩要讨男人欢心一定很难。”梅玲似乎吓坏了。
“但是这儿有位完美的女人,她的智慧同时外露和内敛,那就是你,你既兴奋又安静。”
“噢,博雅!”梅玲喃喃说,“我不能让你失望,我真怕。你很难侍候吗?我要竭力讨你欢心。如果你要我,我愿当你的情妇。”
博雅望着她悦人的颜容说:“你认为一个女人可以既做妻子又做情妇吗?”
“怎么?”
“妻就是妻,她持有一张超越你的结婚证书,她是受到保护的,她不在乎,她是某某太太。像凯男,她是社交界的姚太太,那是她所感兴趣的。情妇可说没这种利益,因此她会尽力讨男人欢心,你能想象一个太太像情妇般,爱人和被爱吗?你听说过一句成语‘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吗?”
梅玲笑着说:“我要记住,我是不是在偷你?”
“你知道我不爱凯男,她比你更明白。”
“我是否真把你偷来了?如果是,我很高兴。你打算怎么办?”
“你知道她一直想去上海。”
“你能带我去?她会不会反对?”
“她不是已经反对你留在这儿了吗?这不是问题。”
“那是什么呢?”
“她要回娘家,这样最好。她很不幸和不快乐,我对她冷淡和残酷。”
梅玲专心听,想象着自己和他一起生活。“你肯不肯带我去?只要有了你,是偷,是妾,是妻,对我都一样。”
博雅愁容满面,他没有答话。
“博雅,我自由自在,孤单一身,我愿意跟你到天涯海角,只要爱你就好了。”
“你愿意?你知道,现在是战时。”
“我跟你到天涯海角。”
“真的?”博雅紧盯着她看,仿佛想了解这女孩子,她的身世对他而言仍有半数未揭。“告诉我你的一切。”
“为什么需要我告诉你一切呢?”
“因为我爱你。”
“我告诉你的已比任何人多了。”
梅玲脸上也出现阴霾。
“噢,喔。我想这些够了,我爱的就是你这个人。”
梅玲说:“你告诉女佣人,我们马上回去,现在太阳快下山了。”
博雅扶她起来。“来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