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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倚门盼望。她进进出出好多次了,木兰真怕她年老的身子受不了相逢的刺激。她只有六十多岁,不过她的力量显然已差不多快用完了。为了等她儿子回来见她,她才没有倒下,如今她仍然勉强撑下去,比预料中多活了些日子。
“进来休息一下吧,”木兰说,“反正你的眼睛也看不到太远。等你儿子和媳妇来,你得显出最好的样子,静静坐着。”
于是她仍不放心地坐在大厅中间的一张低椅子上,面对前门。她又开始谈起她儿子当年失踪的往事。“我还能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我还记得他小时的模样,我还记他的声音。不过我要给他些什么呢?现在我能给他什么呢?”
最后阿通终于冲进来叫道:“他们来了!”
木兰向前走到老太太身旁。不久陈三跑着进来了,环儿跟在后面。陈三一眼就认出他母亲坐在椅子上的特别坐姿,跪倒在地,手臂搁在老太太膝上,大声哭出来了,环儿也跪在她旁边。
老太太的泪流了满脸,伸手去摸儿子的头发和埋在她膝上的脑袋,又用手摸一摸他宽大结实的肩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弯身闻他的气息,仿佛他仍是小男孩子一样,就好像要把她衰老的生命进入他的头发、脑袋和耳朵里。然后母子都伸手把对方的手紧紧握住。
陈三拉起母亲的手来亲吻:“喔,妈,你的不孝儿子回来了。”
“孩子,起来,让妈仔细看看你。”她终于说。他站起来说:“这是你的儿媳妇。”环儿仍然跪着。
“来,让我看看你。”陈妈说。
这时环儿才站起来,走向老太太。
“环儿,我知道你。你是一个好女孩,也是我儿子的好妻子。你母亲好吧?”她的声音明亮清楚得奇怪。
“她去世了。”
“你嫂子莫愁呢?”
“他们夫妇现在郑州。”
环儿拉了两张矮凳子,她和陈三就坐在母亲膝前,陈三开始诉说他回姚家以及他结婚的经过。全家人都进大厅来,站满了一屋子,看这对母子的团圆。
但是过了一会儿,陈三仍在讲诉这段故事时,他母亲眼睛却忍不住地合上了。头在他手掌中松下来,一点感觉也没有。
荪亚上前看她,把她儿子扶起来柔声地说:“她大限已到。别太难过,她盼望了那么久你才出现,现在她心愿已了,安心地去了。”
但是陈三伏靠在母亲身上痛哭,尽人子本来该尽的本分,用手打着胸前哭泣着,谁也无法安慰他。“我甚至没有机会听她晚年是怎么度过的。”他流泪说。
“最重要的是她死得快乐,心满意足。”环儿安慰丈夫说。
“她最后一段日子过得很安详。”木兰说。“这点,你该谢谢丹妮。”
木兰告诉他老母亲被查知、照顾以及她事先买好棺材的经过。陈三正式重谢丹妮,叫她彭小姐,还说他是去年认识老彭的。现在陈三抱起母亲的小身子,把她放在一间侧屋内,环儿跟在后面。他偷偷吻母亲的面孔,很久很久,眼泪滴了她满脸,最后环儿才把他扶起来。
曾家准备了丰盛的大餐迎接他们,但现在只端出几盘菜。木兰一直叫陈三吃,虽然他不该吃太多,不过他饿得要命,就吃了好几碗。
饭后丹妮把他母亲留下的三百块钱交给他,并解释说:“你母亲说,这是她这一生中,一文一文、一个铜板一个铜板为你积下来的。彭先生临走前把这小包交给我。”
“棺材是谁出的钱?”
“彭先生。这些大部分是旧币,现在已一文不值了。你最好留做亡母的纪念。”
陈三的眼睛看着小纸包——他母亲一生无尽母爱的象征——不禁又泪流满面。
然后丹妮问到老彭,陈三说他们在南下郑州的火车上相遇。老彭在河南北部不小心着了凉,又是一个人出门。陈三把他扶进一间旅馆,但是他急着见他母亲,第三天只好放下他走了。
如今丹妮的心意已决。她必须去找老彭,在他孤独病倒的时候去安慰他。这是报答他对自己以及其他许多人行善行为的表现。
第二天,陈三跟环儿、丹妮一起上洪山抬棺材,锦缎的丈夫也陪同前往。次日举行葬礼,陈三和环儿住在木兰家服丧。
段雯第二天早晨来告诉丹妮,急着去看胜利现场的志愿者太多了,使丹妮大失所望。第一批的七个女孩已选定,段小姐榜上无名。除了战区服务队,很多不同工作的人员也纷纷争取前往机会,要带礼物给战场的士兵,还有很多记者要去采访官军和士兵亲口说的故事。
大家开始把此次战役经过连在一起回想。三月二十八日日军大炮在台儿庄东北面的城墙轰出几道缺口,城墙是泥砖做的,像古强盗的山寨一样厚。但是留有枪墩。从那一天到四月五日,巷战连续发生,国军奋勇地把敌军挡在城市东北和北角。日军一天天在枪炮掩护下增加援助,结果都被消灭了,日本人似乎特别不擅于在夜间打肉搏战。有时候整排日军的脑袋都在暗夜里被中国人的大刀砍下来。战斗常常在一座屋墙的两旁发生,双方都想利用同一个墙洞。有一次,一个日本兵把刺刀插入国军这一边,一个中国兵抓住刺刀,紧紧握住,战友们则绕过屋墙,对敌人丢了颗手榴弹。国军放火烧日军碉堡,日军却在晚上烧自己的碉堡,怕在暗夜里受到攻击。十四天里国军奋勇抵抗敌人的野战炮和重炮。没有一间房屋是完整的,城外的东部变成像河流的血道。国军的好装备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俄国轻坦克和德国的反坦克大炮相继运来,二十七日敌人的七十辆坦克碾过该城,但是一个国军炮兵单位前一天下午就开到了,十辆坦克还没到市郊便被挡回去,有七辆来守城,其中六辆被德国反坦克大炮一举攻破。受伤较轻的两辆被拖走,四辆车留下来,变成国军好奇的目标。最后敌人用飞机运弹药。等最后的一堆弹药被国军炸毁,包抄也完成了,外围的日本守兵只好匆匆地撤退。
丹妮打了一封电报给老彭,三天后有了回信,说他的病不算什么,请她不必担心。但是他仍然留在郑州,由此可见他还卧病在床,不能起程前往徐州。
几天后,段雯下午来看她,带来她要北上的好消息。第一批志愿者拍电报来说,她们正带四十个孤儿回来,台儿庄和徐州一带的村庄,城镇里还有许多孤儿。有关单位立刻派第二批前往,段雯是最早申请的人中的一个,和其他五位一同入选,两天后出发。
“我能不能跟你去?”丹妮问她。“我要看看前方,我自己也要收容几个孤儿。”
“我们带孤儿回来,再分发几个到你那儿去。”
“不,我要自己选择。我希望找一个十岁左右像苹苹一样的小女孩。”
“好吧,也许你可以同车走。等我们到战地,你再来找我们。我们的队长田小姐见过你,知道你在此处从事的工作,我来对她说。”
一切就这样决定了。
大伙儿第三天就要动身。丹妮告诉木兰,她听了表示反对。
“你不该去,”她说,“博雅马上就来了。”
但是丹妮很坚持。
“我一定要去。”她说。她的语气很坚定。“第一批人来回只花了十天,我可以在他到达前赶回来。何况彭先生在北方,我要说服他在博雅到达前跟我一起回来。得有人照顾难民居住的地方,他们俩也有计划要讨论。你知不知道,自从去年彭先生和我离开北平,他们就没碰过面?我还希望自己带回几个孤儿。”她又说。
“我相信博雅发现你做战地工作,会大吃一惊。”木兰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微笑说。“但是快点回来,有一个婚礼等着你举行呢。”
那天早晨丹妮动身了,身上穿着她喜爱的淡紫色哔叽上衣和工装裤。难民屋交给王大娘和玉梅照料,木兰答应必要时助她们一臂之力。环儿穿着白孝服,跟阿眉来送丹妮。秋蝴也来了,丹妮高高兴兴地对大家道别。
第二十章
第二天下午丹妮到达郑州,和同伴安置好旅馆之后,立刻去老彭旅社找他。“我该说谁找呢?”胖职员好奇地看着她问道。“我是她侄女。”“他告诉我们,他连个亲人都没有。”“他不想惊动我们,所以才不让他家人知道。他病得很重?”“他十天前从北方来,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我会派人送你上去。”一名传者带丹妮上楼,穿过一道黑暗的走廊。在最后一间房,侍者停下来敲门。没有人回答,侍者把门打开,才五点钟,房间却很暗。丹妮蹑脚走进去。百叶窗拉下来,只有几道光射在墙上。她看到老彭的大头和乱蓬蓬的灰发搁在小枕头上,他双目紧闭。她无声无息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他睡得很熟。
丹妮心里一阵抽痛。她静悄悄、无声无息地贴近床边,凝视这个在她眼中无惧无嗔,为她做过许多事情,如今却为她而独居在这里的男人。
她打量房间。这是一间很小的长方形斗室,只有一床一几,桌上放一个盖子缺了口的旧茶壶和两个小茶杯,摆在茶迹斑斑的托盘里。一张旧木椅堆着老彭那一件她所熟悉的旧蓝袍和那个她看他上街带过许多回的手提袋,以及一小堆干净的衣裳。由北平一路陪他们出来的那口熟悉的皮箱静立在新式搪瓷洗脸槽附近。床铺放在屋子中央,简直没有空间可走到屋子那头去开关窗子,墙上的光圈映出他脸上优美的轮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没有看过他卧病在床的样子,如今他静静安睡,她看出他瘦削的面孔是多么高贵,起伏的胸腔里含有一颗伟大的心。
她确信博雅说要来以后,他完全变了,变成一个伤心人。如果博雅不来呢?这个人会成为她的丈夫。她确信他爱自己,他睡梦中呼吸很平静,醒来会有什么想法呢?她弯下身子,看到他大前额闪亮的线条,汗淋淋的。她想摸摸他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但是不敢去摸。她能为他做什么?她喉咙一紧,连忙拿出一条手帕。轻轻擦鼻涕。轻微的响声惊动了他,他眼睛立刻睁开来。
“彭大叔,是丹妮。我来啦。”突然她喉咙哽咽,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声音就颤抖了。
老彭又惊又喜地凝视她。
“丹妮,你什么时候来的?”他的声音低沉宽阔,她听起来好熟悉。
“刚到。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是什么病?”
他用力坐起来:“没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丹妮含泪笑笑:“喔,彭大叔,看到你真好。”
老彭看到她眼中的泪水,怔了一秒钟:“丹妮,我还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
“因为我知道你病了。”
“不过你没收到我的信吗?我说我很好嘛。”
“收到了。不过信是本城发的,你说过你要去徐州。所以我猜一定有缘故。我好替你担心,非来不可。没有人照顾你吗?”
“不,我不需要人照顾,不过在新乡着了凉。上星期我还起来过。后来又病倒了,不知怎么没力气爬起来。”
“你吃什么药?”
“我用不着吃药,我斋戒,只服甘瓠茶。一两天就会好的。”
“喔,你何必一个人跑到这个地方?”她话中带有哀怨、责备的口吻。
他咳了几下,叫她开灯。这时她看到他身上穿着白布衫,面孔瘦了一点。但是其他方面和以前没有两样。他甚至故作愉快,掩饰病情,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