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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谋杀他……否则你可以把他带走。他是斜眼的鬼子,和所有斜眼鬼子没有两样。谁要就给谁吧,我不愿意终身拖着这个羞辱。我不要他还好些,我最好先杀他,否则他长大会杀我。”
“那就交给我吧。”老彭说。
“欢迎你带走,他长大会杀你哩。”
玉梅躺回床上,号啕大哭。丹妮看到可怜的小孩,就抱起他,带到老彭的房间了。
老彭想把他交给愿意抚养的女难民,但是谁也不肯碰他一下。山上没有牛奶,老彭只好订炼乳。他以前从来没有养过小孩,丹妮只得帮助他。
“也许是日本婴儿。”丹妮低声说。“真是丑娃娃一个。玉梅说那个日本兵是斜眼。”
“是又怎么样?我们不能杀害生命。”
于是娃娃放在老彭房里,丹妮大部分时间在里面陪他,但是情况愈来愈糟糕。王大娘说这孩子也许消化不良,但是她不肯来帮忙,婴儿只好孤零零一个人。
有一天傍晚,丹妮进入屋内发现娃娃死在床上。棉被紧紧包着他。她听一听,呼吸声停止了;小孩子是被人闷死的。
她大惊失色,跑到玉梅房间,发现她在床上痛哭。她歉疚地抬头望。
“是你干的!”丹妮说。
“不错,是我干的!”玉梅阴沉沉地说:“他的小命愈早结束,对我愈好。耻辱已跟我来到这儿。我已经被大家当做笑柄了。但是你不必说出来,只说娃娃死掉就成了。”
老彭回来了,发现屋内的小尸体,丹妮把经过告诉他,他满面气得通红说:“可怜的小东西;这样结束了他的生命,这全是他父亲罪恶的结果。一件恶事会引发另一件。她怎么能断定不是她丈夫的小孩呢?”
丹妮以为他要去骂玉梅,但是他没有。他只说,“做过的事情已无法挽回了!我恨她心肠这么狠。”
现在婴儿死了,她看看他的小脸、小手和小脚,觉得很可怜,并不害怕,因为他似乎很安详,她摸摸他的小手,不禁流下了眼泪。她和老彭隔着小尸体四目交投。他满脸悲哀,额上的皱纹也加深了。
“我们得替玉梅保守秘密。”她说,“邻居已经跑来说他是日本娃娃,她要摆脱那次的耻辱。”
于是老彭去看玉梅的时候,只说:“这是小孩的罪孽。不过你心也太狠了,他毕竟是你的骨肉哇。”
大家听到消息,有些女人来看娃娃,大家都说他很可怜,但也是罪恶的孽果,反正谁也不愿要这个孩子活下去。因为是小婴儿,当天晚上就匆匆埋掉了。玉梅甚至不肯去参加葬礼。
葬礼完毕后,丹妮陪老彭回到他的房间。油灯在他桌子上似明似灭的。
“唉,”他叹气说,“如果是日本小孩,你看一件罪孽自然会导致另一件。父亲的罪行报应在无辜的孩子身上。这就是‘业’的法则。”
“你现在肯不肯多说些有关佛道的事?一个人要怎样达到悟的境界呢?”丹妮说。
老彭笔直地盯着她说:“大风一再吹过,我想你心里的乌云一扫而空。我想你现在能够明白了。你眼见那孩子出生,也看到他死去,你也许觉得他可怜,因为他短命,而我们都希望活久一点。这就大错特错了。长命比宇宙又算得了什么?我们都活过一生,但是我们都没有看清生命。”
他继续说,“悟道的基础就在看清楚生命。但是要看清生命,必须先除我见,除去自己和别人——‘你’和‘我’——之间愚笨的差别。这种觉悟能使我们解脱一切悲哀和罪恶的情绪。我们活在现象界里,一切全是感官和有限智慧所生出来的错觉。殊相与共相的差别只存在于这个世界中。一切人类的激情、贪念、愤怒、迷惑、憎恨与挣扎,空虚的欢乐与失望都是由这种愚蠢的幻象产生的。只有智慧者怀着高超的天赋,能看出这种差别的谬误。我们出生、生子、死亡的现象只是幻影罢了。只有不分自己和别人,不分宇宙和众生,我的心灵本体才是真实的。《金刚经》说:如果我佛一刻含有自我和他我,生命和宇宙我的见解,他就不再成佛了。但是我们生为肉体之身,难免要愚蠢地抓住这些独断的分别。解除这些你与我、殊相与共相的感官差别,就回复较高的佛性智慧。由此就能产生宇宙性的怜悯和一种无私的慈善心。‘行慈悲不仅要付出实物,也要付出无私的仁慈和同情。’一个人免除了自我的幻象,就可以解脱一切的由自我而生的悲哀与痛苦,进入非有非无的境界,能享受‘大莲座’上我佛的蔽荫。”
于是丹妮把轮子的旧梦告诉老彭,问他是什么意思。他打开《楞伽经》,念下面一段经文来作答:
〖无知业受生。眼色等摄受。计着生识。一切诸根,自心现器身藏,自忘想相,施设显示。如河流、如种子、如灯、如风、如云、刹那展转坏。躁动如猿猴。乐不净处如飞蝇。无厌足如风火。无始虚伪习气因。如汲水轮,生死趣有轮。种种身色,如幻术神咒,机发像起。善彼相知,是名人无我智。〗
“你现在懂了吧。”老彭说。“为什么有更高的智慧才能了解佛道,为什么一般人很难脱出感官差别的错误。一切有生有灭;只有心灵不灭,因为它超越了生死的循环圈,也超越了有与无的境界里。”
“那么一切生命都是空的?”
“空只是一个字眼罢了。所谓空虚,只是说它不真实。但真实也只是一个字眼,是由我们习惯力所产生的见解。大家把涅槃误解为空虚或灭绝。只是个体不存在了。我们活在一个有限、制约的世界里,无法想象绝对和无条件的意义。所以我们才说它‘空虚’。”
但是丹妮对“业”的学说——也就是现世生命的因果律——尤其是“罪愆”和“孽障”比较感兴趣。
“但是我们已经出生了,该怎么活呢?继续活下去,结婚生子难道不对吗?”
“婚姻和爱情都是孽业法则的一部分。我们有身体,也有爱和欲,爱欲又带来种种失望。活在业的世界里,我们屈从孽业法则,面对无法避免的罪愆和报应,因果律到处存在。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你必须活下去,生活的方式决定了我们的将来,是接近智慧呢,还是沉入悲愁的深渊里。现世的生命使我们被爱憎所缚,爱憎本是一体的两面。你说你曾恨过博雅,那是因为你爱他,正如现在你知道自己还爱着他。我们都有朋友、亲戚和各种私人关系,要完全摆脱感官的欲望是不可能的。但是知道爱憎是由我们的感官以及‘你’‘我’的差别心而来,就可以达到博爱众生的幸福境界,超越个人失望的悲哀。”
然后他教她《楞伽经》中诵佛的名言:
〖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
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远离于断常,世间恒如梦,
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一切法如幻,远离于心识,
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知人法无我,烦恼及而焰,
常清净无相,而兴大悲心。
一切无涅槃,无有涅槃佛,
无有佛涅槃,远离觉所觉。
若有若无有,是二悉俱离,
牟尼寂静观,是则远离生。
是名为不取,今世后世净,
我名为大慧,通达于大乘。〗
第十六章
观音菩萨一定蓄意让丹妮吃苦,她二月三日收到博雅那封延误的信件后,曾拍过电报,也曾去信说明,但是毫无回音。丹妮原以为对博雅的爱情已死了,但此刻又重新点燃起来,她整日魂不守舍。先是玉梅分娩,然后是照顾婴儿和婴儿死去,她现在工作反减轻了些,时间也很自由。老彭发现她愈来愈瘦,愈来愈苍白。他要她多走路,一方面当做普通养生法,一方面也寓意更深的理由,若要心灵解脱世俗的悲哀,必先使身体不依赖舒服的享受。以军校生的严格训练才能拯救灵魂。正如训练中的军校生在反省时会用好奇的眼光来看平民生活,山中的隐士对世上的目标、都市的生活、也能看出另一种分量和意义。无忧无虑的心灵只存于无忧无虑的身体中,这种肉体常被冠上禁欲主义的名称。《证道歌》说得好:
〖常独行,常独步,达者同游涅槃路。
调古神清风自高,貌顇颧骨刚人不顾。〗
禁欲对女子比男子更加困难,尤其怀孕时更是如此。精神想压抑肉体,却往往违逆了女性存在的法则。母亲子宫生命力又强壮,又渴望生长和养分,于是坚持它的需要,不肯妥协,只遵从与生俱来的法则。这份需求转移到母亲身上,改变了她的口味、食欲、心情和情感。胎儿决定母亲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胎儿最需要宁静与休息。违犯了这些法则,胎儿照样能尽情吸收母体的一切,不管母亲反应如何,把体内的营养全吸光。
研读佛经只改变了丹妮对生命的看法。她不知道除了自己灵魂搅动外,她体内另一个生命也觉醒了。
有一天早晨她出去散步。走过农舍,正待爬上大庙山径。突然晕倒在路上。没有人看见她。她醒过来,用力坐起身。一个伐木人走过,看她坐在地上,脸色和嘴唇发白,知道她生病了,就扶她回屋内。她进入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玉梅连忙去叫老彭。
老彭进来,坐在丹妮床边;脸上尽是关切。
“我正爬上小山,突然一阵昏眩。”她说。“醒来后,有一位伐木工送我回家。”
他静静看了她一分钟,心中想着无法出口的念头。最后才说:“你不能再一个人出去了。也不能太劳累。”
她掩住了面孔,玉梅过来站在床边说:“小姐说不定有喜了。”
听到这句话,丹妮把脸转向墙壁,哭得双肩抖个不停。
老彭默默走开,显得忧虑,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丹妮来敲老彭的房门,门开了,她低头走进去。
竹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窗外冷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她坐在他床上,因为屋里只有一张椅子。
“你怎么办呢?”他问道。
她抬眼看他,两眼亮晶晶的。他的目光很直率,但是她没有答腔。
“我想你不必担心,博雅马上会来信的。”
“快十天了,他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会写信的,我知道,他会来找你。”老彭坚决地说。
“如果他不来呢,我就去找秋蝴。”她说。
他一脸恐惧,可见他懂得她的意思。
“是的,”她又说,“虽然你明了一切佛教,你却不会了解这些。男人永远不会懂,肉体的担子由女人来承当。秋蝴说她为别的女人做过手术,她也可以替我做。”
“我再写信给博雅,他会来的。”
“如果他不来呢?”
“你不能摧残生命,我不许。”老彭显得很难过。
“没有父姓的孩子!”她苦涩地说。“不错,这一切都很有趣,这个业的法则‘父亲之罪报儿身’。”
“我用我母亲的姓,我的孩子用我的姓,如果是女孩,她的孩子也会姓崔——世代姓崔!”老彭起身踱来踱去。“一定能想出办法来,一定有博雅的消息。”
“去年十二月以后,他就没有写信给我,已经快三个月了。”
他停下脚步,眼光搜索地看她,然后说:“小孩一定要生下来,一定要有父姓,有一个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
“丹妮——如果博雅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