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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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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到内地去,那儿问题最严重。那里是最能行善的地方,可以救最多的人。”
  “战线上?”
  “嗯,战线上。”
  “而你没有计划,没有组织。”
  “没有,我不相信组织。对我而言没有委员会,由一个人做着计划,却叫其他人去完成。除非和人民生活在一起,一个人又如何能事先知道哪儿最需帮助,要怎样帮法呢?我不要人命令。”
  “这样做对国家又有多大利益呢?”
  “我不知道,但是多一个小孩儿得救也是一件大好事。”
  “个人的生命真有如此重要吗?”
  “是的。”
  对真理作归纳和辩论是毫无意义的,但是一件真理在给予真诚声明的时刻,并将付诸行动,发言者的面孔和声音就会有着无比的力量和真实感。
  “你什么时候动身?”
  “一拿到钱就走。银行业务瓦解了,我只能将钱汇到上海。”
  吃过晚饭博雅点上烟斗,静坐沉思。老彭站在房子中间抽烟,靠近灯光看报。除了报导日军胜利的“都美报导”外,没啥新闻可看。他把报纸放在桌上,在房间内踱来踱去,然后再点上根烟,坐到一张藤椅上,透过他的大眼镜,用眼睛注视博雅。
  “你知道这位裘老太太是个奇女子。她是个老女子,五六十岁,她告诉我的,完全目不识丁。她躲在这个城内,我佩服她的勇气。当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并没向我求助。她只是需要,没有人能够拒绝她。”
  “你答应给多少?”
  “我答应筹两千块给她——我心里也把你计算在内。”
  “那不成问题……她打算到哪去买弹药?”
  “就在城里。弹药一大堆,二十九军抛弃的,被傀儡警察收去了。如果你找对门路付钱,你就能得到。她打算亲自运往山上自己部队去。”
  “她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很壮,像我们知道的女土匪?”
  “你完全错了。她看来就像一位甜蜜、可敬的祖母,走起路来步伐稳健。”
  “真了不起!”
  “她是满洲人,自一九三二年起就从事这项工作。东北人已尝过日本人统治,知道在他们底下是什么滋味。我告诉她我在郇县所看到的情形,奸杀掳掠。她说这些事在东北已是老故事了,对中国而言还只是刚开始呢。她太了解日军了,她还说了一件有趣的事:‘该死的日本人比我们的强盗更坏!假若没有打仗,我们或许听信传闻,一直怕他们。但是当你看到他们屠杀、掠夺、威吓老弱妇孺,没有半点君子风度,你就不再怕他们了,你只会瞧不起他们。上天赐给我们这场战争,让我们的人民和军人并肩作战,看谁才是最优秀的人种。’她说,‘当一个民族看不起某个征服者时,对方不可能征服他们。’”
  “这完全符合我的理论,”博雅道,回复到他哲学化的心境,猛抽他的烟斗,“这十分明显,如果我们遵循这种正确战略,我们会赢。这是我们的唯一致胜之道。”
  “再谈你的战略吧。”老彭道。
  “我们必须了解这场战争的特殊性,”年轻的博雅说道,“这不是通常所说的战争,战场上两军势均力敌的战争,这将是一场全民加入的战争。日本人将拿下上海,随后攻下南京,再封锁海岸线,这事像白天般清楚。然后我们看会有什么事发生。假设中国人精神崩溃,中国便完了,但是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就变成一个全然不同的问题。整个的海岸要放弃,所有沿岸城市被敌人攻占,千百万市民不是接受奴役,就是逃到内地去。战争的担子就落到一般百姓身上,而一般人民也必须能够挑得起,必须忍受可怕的艰辛和匮乏。但是为了有勇气来承担这些苦难,每一个中国人都要恨日本人才行。因此,日本兵就得继续像现在,维持兽性和暴行。城市必须烧毁,老家必须放弃,农人必须离开他的农场和牲口。没有一个人情愿如此做过。你曾读过《战争与和平》,俄人并非有计划故意烧莫斯科。除非敌人格外残忍,你不能教老百姓逃离家园。每场战争都免不了杀戮和残暴,光这些还不够,人民必须被视为奴隶;任何人不管附敌或抗敌都不安全,无论是农夫或商人的女儿、母亲和姐妹,谁也不安全。不过尽管就这样也无法迫使人民放弃家园、焚毁城市,每个被迫逃亡的人都必须有段非常羞辱、非常不人道的经验,在进一步受辱和流亡作难民之间,别无其他选择。就连这些还不够,人民必须见到极端可厌、触犯他们的固有伦常关系和道德良心观念之事才行。”博雅继续用冷静的态度分析着,“我的意思是,妻子在丈夫面前遭人强暴,女儿在父亲面前被人蹂躏,婴儿腹部用刺刀戳入,战俘被活活烧死或活埋,进而彼此间相互挖掘的坟墓。还要有公开的交媾。怪了,你说,这对日本兵要求太多了,使他们看来不像是征服军,反倒像野兽。但是这些一切都发生了。而且最要紧的,这必须无阶层划分:敌人不仅强奸农人的女儿,也同样打劫富人;大公司必须没收,小店铺也被闯掠;动产必须被烧或破坏;敌人必须像最可恶的强盗。那么所有的军事行动都失去了意义。”
  “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会怎么说。”老彭说,“我告诉你邹县农夫告诉我的。日本兵宰了一头母牛生吃它。农夫看到他们抓起母牛,倒挂在一根柱子上,切割它,每位军人都用刺刀插入它的关节,切下一片肉来生吃,母牛痛苦号叫,军人却在旁边大笑、大闹、玩柔道,你想想农夫的心情怎样。”
  “我没想到日本兵如此之坏。”博雅说,“日本人既以天皇为名,如果他们想征服中国,何以让日本兵如此丢人现眼呢?日本军队确实比大家想象中还糟糕。因此本来我不敢确定说我们会赢,现在却有信心了。这场战争结束后,我将去日本,好好研究这个国家。”
  博雅停了停,他的烟斗已熄了火。老彭一直在注意倾听,发觉他朋友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和强烈的话题不太相称。
  “你把人类的苦难说得太轻松了,博雅弟。听你说似乎是你希望这些酷行和痛苦降临在我们人民身上一样。”
  “我并不希望这些降临在我们人民身上,我只是在叙述这场战争的特质,以及牵涉的因素。你承认吧,这是一场全民战争。”
  老彭额上的皱纹加深了。“是的,嗯,一场全民战争。除非你到乡下去看,你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这一场可怕的民族仇恨——不知将持续多久!我想经过五十年我们的人民也难忘怀他们所看到的,以及他们所经历的。这对日本人十分不利,你知道吗?我们的人民对这些跨海而来的邻人将予很低的评价。同时别忘了:仇恨也许可以忘却,鄙视则否。一旦你对敌人失去敬意,就永远不再复存。裘老太太是对的,一个民族若瞧不起某征服者,你不可能征服他们。”
  “日本人必须要了解这点,”博雅说,“归根究底,他们之所以对皇军荣誉那样敏感,坚持老百姓要向哨兵行礼,来恢复他们的自尊心,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对你的战略而言呢?”
  “刚才我只说了一半——我们的同胞必须能够担负起来,这点我敢确定,不能确定的是另一半。如我所说,这是一场独特的战争,历史上不可能再给我们第二个例子。假如日本人征服海岸,我们的人民移居内地,只留下一片焦土;假如我们愿意烧毁自己的城市,千百万人民愿意放弃或离开家园;假如我们的士气没有崩溃,军人不畏日军,人民团结奋战到底,成功还是取决几个因素。日本人封锁海岸线,试图侵入大陆,结果愈陷愈深。我们有整个大陆足供退守;我们有土地,这就表示我们有时间。我们必须牺牲部分土地,以赢取时间战斗。我们必须利用土地、人数的天然优势,拟订拖延抵抗的策略,否则我们就失败了。我们的海岸和长江,整个长江盆地,都很容易受害,但是其他的疆土却多山艰险。为了使敌人蒙致最重损失,设法延缓他们的攻势,我们必须保留主力,补充精良的新兵。但是既然我们要抗战下去——我们唯一的希望是形成长期战争——我们必须在内陆建立一个完整的国家。这就表示我们同一时间内必须做两件事。我们一面抵抗侵略者,一面开拓内地,组织一个抗战物质基地。过去可曾有过如此的战争吗?想想有多少事必须做的,要开路、挖河,延伸通讯,新工业中心的设立;训练新兵,组织人民,学校和学府的迁移内陆,防止传染病;同时,在沦陷区附近留下游击队和正规军以骚扰敌军,不让他们巩固利益。敌人在占领区内也必须继续他们的强盗般行径,就像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们的将领必须不叛国,唯有靠坚强勇敢的领导维持高旺的士气,这一切才有可能——如果人民稍有存疑,如果他们认为他们的领袖不会贯彻始终,或者动摇了决心,他们就不愿意牺牲一切,只有如此中国才能打赢。我们的人民必须非常好,非常好,而日本兵要很坏,很坏,然后这些才可能发生。如果我们能全部做到,那将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奇迹。”
  “博雅,跟我来。”老彭说。“我们能一起做点事,这地方把你憋住了,你从未曾去过内地。你是个很好的战略家,但是光说又有何用?那边的一切又不同了,你会觉得更好些。旅行,看看人民,做点事,我需要你相伴。说来真傻,”老彭继续说,“过去我们经常饮酒哭泣,以后我们晚上相聚共饮,但是不再哭了如何?”
  “我一直在考虑。”博雅缓慢地说。
  “我知道你的困难所在。你太有钱——你和你的太太以及生活方式。”
  “问题不在这儿。”
  “你脚上的那双皮鞋就可以拯救两个孤儿的性命——我是说命呢。把你太太带来,她看来像是个坚强的人,又是大学毕业生,我将从事的工作需要这一类的女人。”
  “你误解我了,”博雅说,“我和你一样无拘无束,我也许会参加你的工作,但是至于我太太,根本没任何可能。她太有钱了,不是我。我甚至不能和她讨论这件事。我一直独自想这些问题,都快想出病来。”
  “怎么回事呢?”
  “婚姻是件怪事情。我想要娶一个美丽的躯体,我娶到了。她在学校是篮球队员——大腿很美,全身都很不错。嗯,婚姻改变了她,也许是我改变了她,但是一切都过去了。我知道我会对她冷酷,但是我也没法子,你知道我并非一个理想丈夫。她知道这点。现在,又有了梅玲。”
  “梅玲是谁?”
  “她是我舅妈罗娜的朋友,过去三个星期来她一直住在我家。她想去上海,但是没人陪她去,她由我们照顾。也可以说是由我照顾,我太太大概也起了疑心。”
  “喔,我明白了。年轻人的烦恼。”
  “我想最近这几天我恋爱了。她真美,以至于我不敢相信我的感官……这种幻觉和她的神秘——对她我几乎一无所知——有时候叫我害怕,我对我自己说:‘她不是真有其人。’等我看她,她又是如此真实。有时候她很单纯,孩子气,有时候又很世故,很深沉。她的眼睛看来悲伤,但是她的嘴唇充满喜气,我喜欢她的悲伤和喜悦,我没法想,只是在她面前感到快活。如果这就是爱,那么我恋爱了。”
  老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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