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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仙毕竟与众不同,他提出了一个与时局无关的比较超脱的问题:
“提起密探来,二十世纪的人,似乎大多数有成为密探的趋势。这是什么缘故?”
寒月回答说:“是由于物价上涨吧?”
东风回答说:“是由于不懂艺术情趣吧?”
迷亭回答说:“是由于人们长了文明角,像芝麻糖似的,麻麻癫癫的。”
轮到主人发言了。他装腔作势地开始发起如下的议论:
“这一点,我曾煞费思索。依我之见,现代人的密探化倾向,全怪个人自觉意识太强。我所说的自觉意识,绝不是独仙君所说的什么‘修炼成佛’、‘与天地浑然一体’等等悟道之类……”
迷亭说:“唉呀,越说越玄虚了。苦沙弥兄,既然连你都鼓簧弄舌地讲那套大理论,迷亭在此,也不揣冒昧,接下来将对现代文明的不满,堂堂正正地议论上一番喽!”
主人说:“请便。你有什么可说的!”
“有。多得很。你们前此敬刑警如鬼神,而今日又把密探比作小偷和盗贼,这变化简直是前后矛盾。至于我嘛,从打没出娘胎,直到现在,始终一贯,不曾改变过自己的学说。”
主人说:“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此是前此,今日是今日。不改变自己的学说,这便是不发展的铁证。《论语》中说:‘下愚不可移①’指的就是你。”
①下愚不可移:《论语》《阳货篇》:“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可移。”
“好厉害!密探如果这样正面进攻,倒也还有可爱之处。”
“我是密探?”
“正因为你不是密探,我才说你坦率得招人喜欢。别吵,别吵!喂,且听你那番宏论的下文吧!”
“所谓现代人的自觉意识,指的是对于人际间存在着截然不同的利害鸿沟了解得过细。并且,这种自觉意识伴随着文明进步,一天天变得更加敏锐,最终连一举手、 一投足都要失去天真与自然了。 西方有个人叫亨利①,他批评史蒂文生说:‘他走进悬挂着玻璃镜的房间,每当从镜前走过,如不照一下自己的身影便不舒服。
他就是这样一个刹那间也不肯忘记自我的人。‘这番话生动地描绘了今日世界的趋势。睡时不忘我,醒时不忘我,我字无处不缠身,弄得举止言行,无不矫揉造作,作茧自缚,使人间充满了辛酸,不得不以男女对相对看时的那种忐忑心情捱过晨昏。
什么‘悠然自得’、‘从容不迫’等等字样,变得徒有其名,毫无意义了。从这一点来说,现代人都密探化了,盗贼化了。密探干的是掩人耳目、只顾个人行乐的营生,势必加强个人意识。而盗贼,他们念念不忘是否会被捕或被发现,势必个人意识强。因为现代人不论是醒来还是梦中,都在不断地盘算着怎样对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不得不像密探和盗贼一样加强个人意识。他们整天贼目鼠眼,胆战心惊,直到进入坟墓,片刻不得安宁,这便是现代人,这便是文明发出的诅咒。简直是愚蠢透顶!“
①亨利:(一八四九——一九○三)英国诗人,批评家。一条腿。史蒂文生的小试《金银岛》的主人公,就是以他身残志坚为模特的。
独仙开口了:“解释得十分有趣。”碰上这样问题,独仙是决不肯自甘落后的。
“苦沙弥兄的解释深得我意。古人是敬人忘我的,尔今,是教育人们不要忘我,完全翻了过来。一天二十四小时,全被我字占据了。因此,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片刻太平,永远是水深火热的地狱。若问天下的良药是什么?再也没有比‘忘我’更奏效的了。所谓‘三更月下入无我’,①就是吟咏这种最高境界。而今人,即使对人亲热,也有欠自然。连英国自吹的‘绅士’行为,也意外地强化个人意识。听说英国国王去印度旅游时,曾和印度的皇族同席共餐。那些皇族没有意识到天子在场,以至拿出本国吃法,将手伸到盘子里去抓马铃薯吃。后来他们满脸涨红,羞愧难当。
而英王却佯装不知,也伸出两个指头在盘子里抓马铃薯吃……“
①三更月下入无我:中国禅僧偃溪广闻的诗句:三更月下入无何。无何,即乌有乡,意为无心心境。
寒月问道:“这便是英国情趣吗?”
“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主人补充说,“也是英国,有一个大兵营,团部士官曾多人宴请一名下士。餐毕,端来了玻璃瓶装的洗指水。那名下士似乎对宴会生疏,竟嘴对嘴地喝干了瓶中水。于是,团长边祝福下士身体健康,边将洗指钵里的水一饮而尽。据说同桌的士官也都争先恐后地举起洗指钵祝福下士官的健康哩。”
“还有这样的笑话呢。”不甘寂寞的迷亭说:“卡莱尔①第一次谒见英国女王时,由于这位先生是个不谙宫廷礼节的怪物,突然说了声:‘可以吗?’便噗嗵一声在椅子上落坐了。这时,站在女皇身后的众多待从和宫女都嗤嗤地笑起来。不,不是笑了,是禁不住要笑。于是,女王对身后的人们嘀咕了几句,众多待从和宫女转眼也都在椅子上落坐,卡莱尔才没有丢面子。竟有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
①卡莱尔:(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国作家、历史家、哲学家。
寒月简评曰:“既然是卡莱尔,即使众人都垂手而立,说不定他也满不在乎呢。”
“关怀人者的个人意识倒是可敬。”独仙进一步说:“不过,正因为是个人意识,想关怀别人也很吃力呢。可怜!常人说:随着文明进步,杀机就会消失,个人之间的交往就会变得斯文,这就大错而特错了。自我意识这么强,怎么会平安无事呢?不错,冷眼看来,很像甚是平安无事的样子,然而,相互之间却极其痛苦。大概很像摔跤人在擂台上双方扭成一团,一动不动的样子吧?从旁看来,多么平平安安,但是,双方的内心里岂不怦怦在跳吗?”
讲话轮到迷亭的头上了。“就说打架吧!从前打架是以暴力进行压迫,反而不犯罪;迩来变得非常巧妙,这更是由于个人意识增强了的缘故。培根①说过:‘顺从大自然的力量,才能战胜大自然。’今日争斗,正是遵循培根格言的产物,这可有点奇怪,恰如柔道一样:想的是利用敌人的力量消灭敌人……”
①培根:(一五六一——一六二六)英国哲学家,英国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
“还和水力发电一样。顺着水力,发挥巨大的作用……”寒月一开口,独仙立刻接下来说:
“所以呀,‘贫为锁,富为链,忧为网,喜为绊。’才子死于才,智者败于智。
像苦沙弥这样脾气暴躁的人,只要利用你的暴躁,你立刻就会窜出去,中了敌人的奸计……“
“对呀。对呀!”迷亭拍手叫好时,苦沙弥先生笑嘻嘻地回答说:“不过,人们不会那么如愿以偿吧?”全场人听了,一同大笑起来。
迷亭问:“不过,像金田老板那种人,会因何而亡呢?”
独仙说:“老婆因鼻子而毙命,老板因罪孽而丧生,下人因充当密探而消亡。”
“小姐呢?”
“小姐嘛,我没有见过,无从说起……不过,不外乎穿得捂死,吃得撑死,或是喝死之类吧!总不至于因恋爱而死的。弄不好,说不定会像坐过墓碑的小野小町那样死于路旁哩。”
“那可太惨了。”东风因为献上过新体诗,立刻提出抗议。
独仙仿佛众人皆醉我独醒似的,不住口地说:“所以,‘处处不失善良心’这句话很了不起。不入这种境界,人是苦不堪言的哟!”
迷亭说:“你别那么神气!像你这号人,说不定在电光影里两脚朝天而丧命呢。”
主人说:“总之,在这文明日益昌盛的今天,我是活腻了。”
迷亭立刻一语道破:“死吧!不必客气。”
主人混犟犟的说:“死,更不情愿。”
寒月说了一句冷冰冰的格言:“生来时,无人深思熟虑而后生;临死时却无人不烦恼。”
这时节,惟有迷亭才能应答如流:“这就像借债时漫不经心地把钱借到手,到了还钱的时候却心疼起钱来。”
独仙却以飘飘欲仙的姿态说:“如同借债不想还钱的人才幸福,同样,视死如归的人也是幸福的。”
迷亭说:“照此说来,干脆,厚颜无耻便是悟了道?”
独仙道:“是呀!这就是禅语中所说:‘铁牛面者铁牛心;牛铁面者牛铁心。’”
迷亭问:“那么,你就是这号人的标本?”
“倒也不是。不过,以死为苦,这是人类发明了‘神经衰弱’以后的事。”
“的确。像你吧,怎么看怎么像出现神经衰弱症以前的天民。”
迷亭和独仙言来语去,不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时,主人却对寒月和东风频频抨击文明。
“怎样才能借钱不还了事,这是个问题!”
“不成问题。借钱非还不可。”
“喂,讨论嘛,别吭声,听着。正如怎样才能借钱不还了事一样,怎样才能长生不死,也是个问题,不,已经成了问题。发明炼金术,正是为了这个,一切炼金术都失败了。无论如何人总是要死的,这已经清楚了。”
“远在发明炼金术以前,这一点就清楚了。”
“喂喂,讨论嘛,别吭声,你听着。懂吗?当明确了无论如何也非死不可时,又出现了第二个问题。”
“咦?”
“反正得死,怎样死才好呢?这就是第二个问题。‘自杀俱乐部’,就是命运注定将和这第二个问题同时诞生。”
“的确。”
“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却更痛苦。神经衰弱的国民活着比死亡更加痛苦万分,从而,为死而受苦。并非怕死才以死为苦,而是忧虑怎样死才最好。只是一般人因智力不足,便在听天由命的过程中惨遭社会的杀戮。然而,有点个性的人,不会满足于社会上那种零刀碎割式的残杀,必然要对于死亡方式进行种种探讨之后,提出一个崭新的妙计。因此,未来世界的趋势,必然是自杀者不断增加,自杀者无不依照独家发明的方式辞别人间。”
“那可够热闹的了。”
“会的。一定会的。亨利·阿瑟·琼斯①写的剧本里,就有一个一贯主张自杀的哲学家……”
①亨利·阿瑟·琼斯:(一八五一——一九二九)英国戏剧家。作品有《马尔加及其失去的天使》、《说谎者》等。
“他自杀了吗?”
“遗憾得很,他并没有自杀。不过,今后再过一千年,一定会全都采取自杀方式的。万年以后,提到死,人们就会想到,除了自杀,是不存在死亡的。”
“那还了得!”
“会的,一定会的。这样一来,对于自杀积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成为一门科学。诸如落云馆那样的中学,就会讲授自杀学,作为一门正课代替伦理学。”
“妙极了。我几乎想去旁听哪!迷亭先生,苦沙弥先生的高论,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到了那时,落云馆的伦理学教师会这样说吧:‘诸君,不许墨守所谓公德这种野蛮作风。作为世界青年,诸君首先要重视的义务是自杀。这等于说:己为所欲,施之于人。因此,为了扩大自杀效益,还可以进行他杀。尤其眼前那个穷酸臭的珍野苦沙弥先生,只见他活得十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