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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女主人回答说,手里依然忙着针线,丝毫不怕暴露缺点,真是个坦荡的模范妻子。
“是出嫁时就有,还是婚后新长的?”主人问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想:如果是婚前就有,自然是受骗了。
“记不得是几时才有。秃不秃的,随便它长什么样嘛!”她可倒想得开。
“随便?那可是你的脑袋呀!”主人微微动了点肝火。
“正因为是我自己的脑袋,才随它的便呢。”她嘴上这么说,但毕竟显得沉不住气,右手搭在头上,画着圆圈搓弄那块秃疮。“唉呀,长得这么大啦!哪曾想长这么大呢。”
由此可见,她总算认识到,按年龄来说,这块秃疮的确长得过大了些。
“女人一挽发髻,那个地方就被吊了起来,搁谁也要秃的。”她又为自己分辩了几句。
“若是都这么快就秃下去,一到四十岁,就非成了个秃子不可。那一定是病,说不定会传染,趁早请甘木医生瞧瞧。”主人边说边不停地将自己的头顶摸来摸去。
“净挑别人的毛病。你自己不是鼻孔里生了白发吗?秃疮若是传染,白发也会传染的呀!”女主人愤愤地说。
“鼻孔里的白发看不见,所以无害;而头顶,尤其年轻女人的头顶,秃成那种样子,真难看。那是残疾呀!”
“既然是残疾,为什么娶我?是你自己爱上才把我娶到家,如今又说什么‘残疾’……”
“因为不了解呀!直到今天一直不了解。还很神气呢。那么,为什么出嫁时不让我看看头顶?”
“胡说!哪里有那种蠢货,等脑袋检查合格了才嫁?”
“有秃疮也将就了吧,可你身材特殊地矮,看着太不顺眼!”
“身材不是一眼就可以看清的吗?你当初不是明知我身材矮也心甘情愿娶我到家的吗?”
“同意倒是同意了的不过,满以为还会长高些,因此才娶的呀!”
“你欺人太甚!都二十岁了,还能长高?”女主人将婴儿坎肩一撇,扭过头来面对着主人。看那架势,倘如再话不投机,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哪里有那样的规定,人到二十,就不许再长高?我还以为你过门之后,吃些补品,会长高一点呢。”主人以严肃的神色,谈出怪诞的哲理。
这时,门铃大噪,有人叫门。是铃木先生查访以乱草为记的屋顶,终于找到了苦沙弥先生的“卧龙窟”。
女主人想改日再和他理论,慌忙挟起针线和婴儿坎肩躲进饭厅。
主人也卷起鼠皮色毛毯,将它扔进书房。少顷,主人看过女仆拿来的名片,略有惊色。他口里吩咐让客,却手拿名片走进了厕所。他为什么突然上厕所?简直是不得其解;他又为什么将铃木藤十郎的名片拿到厕所去?这更难于解释。反正倒霉的是奉陪去粪坑的名片。
女仆在壁橱前摆好花洋布的坐垫,说了声“您请”便告退。接着,铃木先生将室内巡视一番。但见壁橱里挂着一幅假冒木庵①的画轴《花开万国春》,一个京都产的廉价青瓷瓶里插着春分前后开放的樱花。他—一点检之后,偶然不知什么工夫,一只猫往女仆让客的那张坐垫上一看,居然旁若无人地端端落坐。不消说,那猫正是如此道来的咱家!这时,铃木先生的心海中刹那间掀起了几乎形之于色的波澜。
这个坐垫毫无疑问,是给铃木先生铺的。给自己铺的坐垫,自己还没有坐下,竟有个莫名其妙的动物毫不客气地盘面踞之,这是破坏了铃木内心平静的第一个因素。
假如这张坐垫无人落坐,闲在那里,一任春风拂荡,那么,铃木先生为了略表谦逊之意,说不定会在主人让坐之前暂且在坚硬的床席上屈尊稍坐。然而,在迟早属于自己的坐垫上连个招呼都不打便落坐的,是谁?如果是人,或许可以忍让,至于猫嘛,真岂有此理。这使铃木先生更加不快,是破坏了他内心平静的第二个因素。最后,那猫的表情更惹他生气。不仅没有一点抱歉的样子,反而傲然蹲在无权占据的坐垫上,两只令人生厌的圆眼不住地眨巴,盯住铃木先生的脸,似乎在问:“你是什么人?”这是破坏了他内心平静的第三个因素。
①木庵:(一六一一——一六八四)中国明代僧,一六五五年赴日,开创黄檗山万福寺。善书画。
既然有这么多的不平,理该将咱家掐住脖根子抱下去。但是铃木先生却默默地瞧着。堂堂的人类一份子,岂能被猫吓得不敢动手?若问他为什么不速速惩治猫,以泄心中不平?我看,完全是出于维护本人体面的自尊心。如果诉之于武力,哪怕三尺孩童也能轻易地叫我上天入地。但从以体面为重这一角度出发,铃木藤十郎尽管是金田老板的心腹,对于我这个镇守在二尺见方坐垫上的猫仙,也还是奈何不得的。再怎么是个背人耳目的地方,倘若和猫争夺席位,也多少有损于人类的尊严。
如果认真地和猫争个曲直是非,总是有失大丈夫气。显得滑稽。为了避免丢这份名誉,他只得受点委屈了。然而,正因为受了点委屈,他对猫的憎恶也正比例地增加。
铃木一再哭丧着脸瞧着我;而我,却很有兴趣欣赏铃木先生那张气愤的脸,便抑制着滑稽感,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就在咱家和铃木先生表演这幕哑剧的当儿,主人整理一下衣服从厕所里出来,“噢!”的一声打个招呼便坐下,但手里的那张名片已经荡然无存。可见他是对铃木藤十郎的尊姓大名宣判了无期徒刑,将它押进粪坑里了。没容咱家想想这张名片多么倒霉,主人骂道:“这个畜牲!”他揪住咱家脖后的毛,摔到檐廊去。
“喂,铺上它!稀客呀!几时到东京来的?”主人说着,对老朋友劝坐。铃木将坐垫翻了过来,然后坐下。
“一直忙乱,也没有打个招呼。老实说,最近我已经调回东京的总公司了。”
“那,太好了。很久不见啦。自从你下乡,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噢,将近十年啦。唉,其后常常到东京来,但是,一直公务繁忙,始终没来拜访,不要见怪。公司的工作和老兄的职业不同,忙得很哪!”
“十年当中,你变化很大呀!”主人上下打量着铃木先生。铃木君梳的是漂亮的分发;穿的是英国产的毛料西装;系的是华丽的领带;胸前挂一条光闪闪的金链。
这风度,无论如何也叫人不敢相信他就是苦沙弥当年的旧友。
“就连这个,也非戴上不可呢!”
铃木频频引导主人欣赏他的项链。
“这是纯金的吗?”主人问得十分冒昧。
“是十八K金的呀! ”铃木先生笑着回答说,“你也很见老啊!真的,应该有孩子啦。一个?”
“不!”
“两个?”
“不!”
“还多?那么,三个?”
“嗳,三个。不知以后还会有多少!”
“还是那么爱逗乐子。最大的几岁?不小了吧?”
“噢,我也搞不清几岁,约摸六七岁吧!”
“哈哈……当教师的可真逍遥自在。我也当个教师就好了。”
“你当当看吧,不出三天就会厌烦的。”
“是吗?不是说,高尚、快活、清闲,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吗?这不是很好吗?
当个实业家也不坏,但是,如我者流就吃不开。若当,非当个大个的不可。当个小的,不得不到处进行无聊的逢迎,或是接过并非情愿的酒杯。“
“我从在校时期就非常讨厌实业家。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借用一句古话:‘市井小人嘛’!”主人竟当着实业家的面指桑骂槐。
“是吗?话也不能说得那么绝。有些地方,是有点卑贱。总而言之,如果不下定‘人为财死’的决心,是干不来这一行的。不过,这钱嘛,可不是好惹的。刚才我还在一位实业家那里听说,要想发财,必须实行‘三绝战术’——绝义、绝情、绝廉耻。多有意思!哈哈……”
“是哪个混蛋说的?”
“那不是个混蛋。是个非常精明强干的人,在产业界颇有名气,你不知道?就住在前面那条胡同。”
“是金田?他算什么东西!”
“好大的火气呀!唉,这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开个玩笑,打个比方,意思是连这‘三绝’都做不到,就甭想赚钱!像你那么认真分析,可就糟了。”
“‘三绝战术’?开开玩笑也好嘛!可他老婆的鼻子算什么玩艺儿!你既然去过,总该见到过那只鼻子吧。”
“金田太太呀,那可是个非常开通的人哟!”
“鼻子!我指的是她的大鼻子!不久前我给她的鼻子写了一首俳句呢。”
“什么?什么是俳句?”
“连俳句都不懂?你对世面也太无知了。”
“啊,像我这样的忙人,对文学之类毕竟是外行呀!何况从前我就不大喜欢它。”
“你知道查理曼大帝①的鼻子长得什么样吗?”
①查理曼大帝:(七六八——八一四)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国王。
“哈哈……真是填饱肚子没事儿干!我不知道!”
“威灵顿①的部下给威灵顿起了个‘鼻子’的绰号,你知道吧?”
①威灵顿:(一七六九——一八五二)美国统帅,在反对拿破仑战争中,以指挥滑铁卢战役闻名。后历任首相、外交大臣等。
“你单注意鼻子,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了不起,管他是圆的还是尖的。”
“绝非如此;你知道帕斯卡①吗?”
①帕斯卡:(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
“又是‘你知道吗?’简直像来监考似的。帕斯卡又怎么啦?”
“帕斯卡这样说。”
“说什么?”
“假如克娄巴特拉女王①的鼻子稍微短一点儿,就会给世界外观带来巨大的变化。”
①克娄巴特拉女王:(前六十九——前三十)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称。罗马统帅恺撒入侵后,与之相嫟生一子。
“是么!”
“因此,像你那样擅自菲薄鼻子,可不行哟!”
“啊,好吧,今后要重视起来。这且不提。我这次来,是和你有点事的。那个,听说原来是你教过的,叫做水岛……水岛……唉,一时想不起。噢,听说常到你这儿来。”
“是寒月吗?”
“对呀,对呀,是寒月。我就是为了解他的情况才来的。”
“是为了一桩婚事吧?”
“噢,贴点边儿。我今天到金田那里……”
“前些天‘鼻子’已经亲自出马了。”
“是呀,金田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她想向苦沙弥先生虚心请教,可是一来,赶巧迷亭也在,听说他七三八四的,以至弄不出个青红皂白。”
“就怪她带来那么大个鼻子。”
“唉,她可没有怪罪你呀!她说,上次只因迷亭在场,不便过细地打听,觉得遗憾,托我再来一次详细问问。我还从来没有帮过这种忙。假如男女双方不嫌弃,我从中成全一下,倒也绝不是件坏事。因此,我才前来造访。”
“辛苦啦!”主人冷冷地回答。但他听了“男女双方”这个词儿,不知怎么,心里竟为之一动,那心情宛如溽暑的盛夏之夜,一缕清风袭进了袖口。本来主人是以粗俗、固执和无聊等材料合制而成的,可话又说回来,他与冷酷无情的文明产物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