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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时间长了,他就看出这个招待所其实不是什么招待所。是一个叫什么山庄的度假村。他来过的,所以还有一些印象。也许度假村的老板出事了,这就成了罚没资产,就改成了招待所。那个假山后面的水塘是个温泉浴池,说是跟华清池的水一样。当然在这儿泡着的不是杨贵妃,是穿三点式或者没有式的现代女孩。他来过一次,一听假山后面的笑声就明白了。不过他没有去泡温泉,当时很忙,吃过饭就走了。请客的老总本来是有安排的,但那天他确实没时间,这种消费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结束的。
绕着假山转,王启明突然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明白这是古诗,有点人生感慨的意思,不过他不明白老王的意思,所以只是把眼皮翻了一下。知道不管是什么花招,无非是逼你交代。
老王问,你平常看不看书?他说,我眼睛一睁忙到熄灯,哪有时间看书。老王说,你好像还是本科毕业。他说,我那是在党校混的文凭,论文还是请人家代写的。老王笑了,说你还算实在。他说,跟组织上我不说瞎话,想瞒也瞒不住啊。
又转一圈,他们在小亭里坐下了。老王说,你怕不怕老婆?他愣一下,说有点。老王说,我也怕老婆。又说,女人这本书,谁都读不懂。
然后他眼就发直,不知老王是什么意思。老王解释道,你在家闲着,她骂你不思进取;你要出去做点事,她又怕你拖累她。我猜想你老婆也是这样的:看别人捞钱她骂你没用,看你捞着钱了她又怕你变心。
他抬起眼皮问,她关在哪?老王盯他好一会儿才说,她外面有人了。他点点头。老王有些惊讶,你知道?他又点点头。
老王生气道,真不知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老实说他还有点感谢那个小白脸。
如果没有小白脸许馥兰还不知要发什么神经。小白脸是个美容师,有人指给他看过。许馥兰请小白脸吃过饭,跳过舞。估计还没上过床。她那样子上了床人家也怕。顶多就是这样。
老王想想又说,那你就该明白,组织上还是掌握一些情况的。你想不想见她一面?如你要求,我可以安排。
他突然有些焦躁,脱口说,没用,你们关她有什么用?
老王盯着他看,不吭。
他说,我跟你讲心里话,我跟她分居四、五年了,她能知道我什么情况?你们把她关起来小孩子谁管?
老王说,这个组织上会考虑的。再说你儿子也不小了,该履行公民义务了。
他明白自己有些失态,这样不好。很不好。于是他垂下眼皮深呼吸,眼角那一丝光芒渐渐收敛回来。
老王说,你既然这么操心,就更应该早一点把问题讲清楚。
他吁出一口长气,道,我讲的是心里话,你们根本不了解实际情况。在特区工作,手上有点权的,谁的财产跟收入相符?不说别的,就说抽烟,有谁还抽你这种孬烟?如果花钱自己买,有几个买得起?这谁能说得清楚?广东人有个习惯,过年都要给小孩子派利市。喊声叔叔阿姨都要给红包。你说我家里查出来多少多少万,我相信。可我真的说不清楚是张三还是李四。我老婆也说不清楚。我相信所有的领导干部都说不清楚。我们要在那儿工作,要入乡随俗,要跟人家打成一片。你说这就是腐败,我承认。你说这就是贪污,我还真的讲不出是怎么贪的。
老王说,照你这么说,胡长清还冤屈了。
他说,我没这么讲。胡长清收过钱,给人办过事,这都是证据确凿的。他还伸手找人要钱,几千块都要。这么下三滥的事都干,还有什么冤屈的。
老王就再也没词了。只是盯着他看。好像能从他脸上看出破绽来。
他想,我说的是实情。实情是不怕你看的。
老王突然跳起来掸烟灰。一截烟灰落在西装领子上,他掸了又掸,吹了又吹,还拿手搓。末了自言自语道,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你一个孤儿能有今天的地位,容易吗?还不觉悟!
他说,是是,党对我确实恩重如山。
假山对面又出现一群散步的人。他们见凉亭有人,又转到别处去了。他看见人群中有个光头一闪。
他想,那不是稀毛花皮乔夫吗?常务副省长也进来了?看来这次动作确实不小。
老王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大清楚了。
接下来几天,老王等人都没出现。吃饭也不让他去饭堂了。专案组只让他写材料,交代自己在“各个时期”的表现。气氛明显紧张起来。
他问,老王同志怎么没见?
送饭的刘秘书答,让你交代就老老实实交代,问那么多干吗!
他知道这是升级了。
其实他的“各个时期”很简单。上学,参军,提干,然后一级一级升上来。他不是突击提拔的那一种,但他确实升得比较快。可以说,他每一班车都搭对了,甚至还跳过一、二班车。他不是思想家,所以不是帅才,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但他是个将才,这谁也否认不了。不管什么岗位什么工程什么衰人,他都能管得笔直。这也没什么秘诀,就是肯动脑子会琢磨。他是从底层爬上来的,知道那些衰人衰在什么地方,所以他能把他们治住。现在地方法规中的很多条款,都有他出的点子。这一点连那些留过洋的博士也不能不服。
他也不是那种喜欢拍马屁的人。在领导面前他的话不多,他本来话就不多,有领导在就更不是他说话的地方。但领导就是喜欢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哪个领导都需要可靠的人,会办事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没本事的人才去拍马屁。
他也琢磨领导。领导也是人。是人就有人的想头。学问越大想头越多。
当初,财务科长是个重要岗位,需要一个可靠的干部。公司里老科长退休了,领导们一想就想到了他。肖建国是个孤儿,根正苗红,又在部队里锻炼过,他不可靠谁可靠?肖建国人老实,胆儿小,从来不多嘴多事,天天把眼皮搭着谁见了不心疼?不用他用谁?领导们也不是没想到缺点,但他的缺点要发展地看辨证地看,所以领导就宣布了决定。
找他谈话的时候他也没太多反应,趴地下磕一个头就回家去。领导却是一个深呼吸把脸都憋青掉了,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领导会有什么表情。这已经有过很多次的经验。领导再三强调说你是党的干部,要感谢就感谢党不要感谢我,心里头却是电熨斗熨过一样。领导说累了才发觉他早已走开,领导就一直把脸扭着,十分严肃地研究这个苦孩子单薄的背影。外面阳光灿烂,阳光白面粉一样地扑洒进来,把领导的眼睛都迷蒙了。不用回头他就知道。
这个话和谁也没说过。闷头驴子偷麦,张牙舞爪的人没出息。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财富。
母亲死时他只有七岁,母亲拉着他的手,没有流泪。母亲的泪早就干了。母亲说,娃,娘不在了你咋活人?他说,娘你不要死,你死了我咋活呢?母亲说,娘给你留着黄金呢,黄金就埋在你膝盖骨里。他说,我知道了娘,多磕头少说话是不?娘就不再说了,把眼闭上了。后来有一天娘闭上眼就再也没有睁开。再后来,他就揣着这黄金走遍天下。
上学时,他给老师磕过头。当兵时,他给司务长磕过头。再后来,他给局长磕过,给部长磕过,给省长磕过。
磕头是知恩图报,不能乱磕,乱磕就不灵了。还不能叫别人看见,叫别人看见也就不灵了。这和寺庙里给菩萨磕头不一样。他进寺庙从来不磕头,他是个唯物主义者,最彻底了。磕头是确定一种关系,一种精神上的联系。磕头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认准了跟定了就一个头发狠磕下去,真心诚意,干脆利落。领导脸上挂不住了,嘴上说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干吗要感谢就感谢党感谢集体,可心里头的震动是一辈子的。领导不缺钱花,不缺享用,更不缺好听的话,缺的是一种崇高感使命感。领导感觉到震动了他就记你一辈子帮你一辈子。这种震动是一种精神上的升华,感情上的交融,是做人做到头了才能得到的回报。
有一个老首长退休几年了,听说市政府的班子老定不下来,就天天拿着拐杖跑一趟组织部。他说,我没有私心就没有忌讳,我怕谁?我就是要为肖建国说话!肖建国是个好同志!
现在他进来了,还有没有人为他说话!肯定还有。因为这种感情是割不断的,因为这种精神升上去了就不可能再掉下来。因为肖建国已不再是孤儿,肖建国已是肌体的一部分。把他消灭了,谁都落不下好,大家都不光彩。好好一个人,砍掉一条胳膊一只脚,总会不好受的。就是残了废了,能不动手术还是不动手术的好。
他的交代很认真,每天都在写,材料写了好几页。“各个时期”都写到了,受过哪些奖励,得过哪些称号。当然后面也都写上: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各级领导的培养和信任。我要老实交代争取宽大。
第七章
从那家小饭店里果然得到了重要线索:饭店的前一任老板是因为害怕,把饭店兑给了现在的人。
老板姓刘,现在经营着一家小型超市。然后不费什么劲就挖出了肖建国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肖建国是副市长,曝光率很高的人,谁都认识。刘老板说,要打鸡哪里不好打啊,不识做啊。
是夜王启明掏钱请大家喝酒,说,争取回去过五一,你们看好什么土特产纪念品没有?酒杯碰得很酷。酒喝多了,跟老婆通电话不免还有点狂。老婆说,我也不是让你装孙子,只是凡事要长着点心眼。
王启明说,我都五十的人了,想装孙子也装不了几天。
何娴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风流,家里也不阔绰,三房两厅,摆设一般。她是在一家酒店里做财务主管的,看上去还有点不般配。广东话叫孤寒。
他们进去时,何娴略微有些慌乱,她家里有个小伙子正吃着饭。不过很快镇定了,她说你们请先坐。
何娴的儿子还只有10岁,读寄宿学校。这些情况并不难了解,于是面面相觑,知道有戏了。
吃完饭小伙子背上包要出门,很阴鸷地瞥了他们一眼。何娴追上去,塞给他几张钞票。小伙子想推辞,可是又收下了,然后一声不吭地下楼。何娴追着喊,自己照顾自己啊,别老吃麦当劳。回过头来怔着,脸才渐渐失了血。
何娴说,我收拾一下,行吗?王启明说,我们没说要带你走。何娴松了口气,坐下来,把两手夹在腿中间。王启明说,你该明白,我们迟早会来的。何娴点头,我一直在等。王启明说,我们去过你的单位,对你反映不错,你还是个党员,希望你对组织上说实话。何娴点头。
何娴说,我和他好过几年,后来分手了,这三年没有任何联系。
那前几年总是了解的。发现过什么问题?
你是说经济上的?我说实话我不了解。我没有找他要过钱。他只帮过我一次,为我儿子。是一个贵族学校,赞助款是免交的。后来的钱都是我自己交的。
你们是那样一种关系,怎么可能不花钱?
何娴陡然睁大眼睛,又很快黯淡下去。你是说我不可能不要钱?
我们不想给你施加压力。
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