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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托咧开嘴笑起来:“那是当然!你用惯了这玩意儿,还能自我调节才怪呢。”他兴致高涨,眼睛眯成两条缝,“我们老师早说过,地球人最爱唬人,这叫制造欲望。”
伊格在心里一凛。他没想到托托会蹦出这样大人的词汇。他说得一点错都没有,商品的精髓在于欲望,当欲望满足就制造欲望。谁能造出新欲望,谁就能立于市场中央。这道理没错,只是从托托的口中说出让人觉得颇值得思量。这说明火星的教育从很早就开始讲述商品经济的弊病,他不知道托托能懂得多少,是仅仅记住了口头的标签,还是真的早慧得能理解制度。
鲁奥说不过托托,脸上一阵尴尬,把头扭到一旁。他很想学他的父亲,永远在脸上保持涵养,但却只学会一本正经,却还没学会圆滑处世。他脸庞很窄,两只眼睛离得有点近,不高兴的时候五官都紧紧拉成直线。他是商品社会的理想产物,笃信广告就像笃信真理,以为卖家的考虑都是为了买家。
“那你们是什么?”他不甘心地辩驳道,“你们是压抑欲望。是毁灭人性!”
“胡说,”托托也恼了,“明明是你们制造欲望!”
“是你们压抑欲望!”
“是你们……”
“好了好了,”红发女孩儿连忙将两个人打断,嗔怪着说,“都是有教养的小绅士,这么吵像个什么样子。你们让洛盈姐姐评评理,看谁说得对不就行了。”
她说着拉了拉洛盈的手臂,希望她挺身而出,平息争吵。
洛盈这才从心不在焉的散漫中走出来,看看她,又看看身边的两个男孩儿,平静地说了句:“欲望?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欲望吧。”
红发女孩儿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太模糊,怕两个男孩又吵起来,就顺着她的话问道:“你在地球上也为购物疯狂吗?”
“不疯狂,但也常常买。”
“每个月买鞋子?”
“差不多吧。”
“没穿坏也买?”
“嗯。”
“为什么啊?”
洛盈拍了拍她的手,说:“在舞团的时候,买东西是种娱乐。就跟咱们开舞会一样。”
“啊?真的吗?”红发女孩儿的兴致慢慢高涨起来,不再管两个男孩儿,开始顺着自己的兴趣问下去,“这怎么能一样呢?难道他们那儿买东西和咱们这儿不一样?”
“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说说,说说。”她怂恿洛盈,“你上次说要讲地球的事,一直没讲呢。你当时在舞团是怎么样的?你们平时没有舞会吗?”
“有,但不是咱们的舞会。”洛盈说,“他们那儿的舞会,都是不认识的人。临时认识,临时跳跳舞。事先也不用邀请舞伴。我们也去,但不是每个星期固定的时间。有的时候连着两三天一直喝酒跳舞,也有的时候两三个星期不去。舞团的女孩子都喜欢买东西,没有什么安排的时候,她们就去买东西,我有时候跟她们一起去,有时候不去。什么事一旦习惯了,就没什么理由了,每个星期都去的话,要是哪个星期没去就很别扭。
“他们那儿买东西确实和我们这儿不太一样。我们不是大部分东西都直接订货吗,他们不一样,他们大部分东西都是以很漂亮的方式摆出来。商店和公园是一体的,就像一座小山一样,走廊上上下下像迷宫,还有华丽的小火车,一路穿山越岭,路过商店,一边走,一边就能看见衣服鞋子玩具摆得像童话里的场景,你忍不住就买了。男孩和女孩约会也多半会去买东西。我刚到那儿的前两年住的大厦其实就是一个大商场,也是一个城市,跟咱们这个中心形状差不多,金字塔形,不过有两百层高,我们住在一百八十层,在五十层训练,二十层吃饭,一百二十三层跳舞,每层都能购物。你要是去了,可能比我买的还多。”
“两百层啊!”红发女孩张大了嘴叹息起来,“那得有多高啊!”
鲁奥在一旁,听得很得意,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仿佛这壮观是他的功绩。
“那你后来不住了吗?”红发女孩又问。
洛盈摇了摇头:“住了两年就搬走了。”
“为什么啊?”
“后来不在舞团待着了。”
红发女孩还想继续问,但洛盈又显得心不在焉起来。而两个男孩又开始向前走了,于是女孩们也跟着继续漫步。伊格对洛盈产生了更强烈的好奇,他准备在合适的时机上前攀谈,暗自在心里准备着问题。
没过多一会儿,伊格就又听见两个男孩子的争执声。
“……这个可厉害了,”鲁奥又恢复了神气的声音,“以前的IP指纹只能保证网络传输监控,管不了手头交易,所以电子书黑市猖獗。但这个新的生成器能把源代码直接写进书里,只要一阅读,不管你是怎么得来的,都会自动发射信号,给作者的网络账户里交钱。这样就彻底确保了IP经济的版权问题,使得市场稳定有序。”
托托皱起眉头:“IP经济是什么?”
鲁奥歪着头笑了,用很有教养的语调说:“就是从传统工业到创意工业的伟大飞跃呀。”
托托不太明白:“那为什么看书得付钱呢?”
鲁奥白了他一眼,似乎不屑于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轻轻拿起旁边一个小卷轴,展开成书本大小的一页,对托托说:“你看这个!最新型个人电脑。不仅重量轻、体积小,使用便捷,而且超级防水,你甚至可以在游泳池里使用。”
托托说:“真逗。谁在游泳池里用电脑呀?”
鲁奥不理他,继续说:“把它塞在口袋里,走到哪儿都可以使用,超长时间的微电池,还有红外、微波和光纤等各种接入网络的方式,超强抗屏蔽,在地铁里也能上网。”
托托更加不解:“这是干吗?难道你们地铁里没有终端?”
“终端是什么?”
“终端就是终端啊。我们这儿车站、博物馆、商店里都有。”
“你说的是公共电脑吧?那可不一样。公共电脑没有自己的文档,怎么工作啊?”
“怎么不能工作?登录个人空间不就行了吗。”
鲁奥和托托都有点恼了。他们相互听不懂,都被这场没有头绪的争论弄得莫名其妙。
这一次是洛盈主动站出来打圆场:“托托,地球上和我们这里不一样。他们并没有中央服务器。地球太大了,人也太多了,他们是把个人电脑连成网络的。”
洛盈说得简单又朴素,轻描淡写,不经意间抹平了巨大的差异。
伊格知道她是对的,火星和地球的差异就是中央服务器与个人电脑,是数据库与网络。但她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归因于地域与人口,使得争论好像不再必要了。但实际上,这种差异涉及很多复杂的方面。比如电脑商的利润问题:地球上的电脑平均每三年就更新换代一遍,如果像火星一样装进建筑,不方便淘汰,那么电脑公司的发展从何而来呢。比如技术和责任问题:在地球上,谁有如此的力量运营这样一套系统呢,政府还是公司,谁又有这财力和能力呢。还有更为关键的思想背景问题:地球上的主流媒体一直以原子化的个人为骄傲的传统,如果用这样的中央服务器将大家统合起来,不知道思想家们又会有怎样激烈的批评呢。
这些问题他不知道洛盈究竟是不清楚,还是有意忽略。若说她是不懂,那么她就是刚好找到了最简单的答案。如果她清楚,那就是不想和男孩们提这些问题。他看着她素净的眉目,想也许是时候过去打招呼了。
刚好这时,孩子们开始晃晃悠悠地走向一旁的饮食区。
伊格跟上他们,在自选餐台旁走到洛盈身边。洛盈看了看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早。”伊格主动打招呼。
“早。”
洛盈不像是想要谈话的样子,但也没有拒绝。她的招呼打得平淡,但走得慢了些,落在其他孩子后面,这就给伊格开口的空间和机会。
“她们是你以前的朋友?”他指指前面的女孩。
“嗯。邻居。”
“火星人不搬家吧?”
“从来不搬。”
“那就是很多年的邻居了?”
“如果我没走,就是十八年。”
“那彼此很了解了?”
“如果我没走,是很了解。”
“现在呢?”
洛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那个红发女孩说:“吉儿最大的梦想是做设计师,将来能设计一件最美的婚纱。”说完又指了指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蓝衣服的女孩:“普兰达的愿望是写诗,写出像拜伦一样的好诗,成为经典。”
“那你呢?”
“我想做一个植物学家,一个伟大的植物学家,发现花瓣和颜色的秘密。”
“真的?”
伊格轻轻笑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她脸上过于严肃的表情,或许是因为这个听起来很严肃的梦想。他想和她再多聊一些儿时的话题,不希望他的镜头仅仅是绯闻八卦。他希望自己的声音和语调就像是家常的谈话,而不是带有窥探目的的侦察。
洛盈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从架子上取下一个苹果,拿在手里掂量。伊格也随手取下一杯巧克力奶油。他们慢慢踱到付款处,手滑过机器,付了钱,走到墙边的一只小圆桌旁站定,离其他孩子的距离不远不近。洛盈一直看着她们,见她们寻她,便抬手示意了一下。
“那么,你现在的伟大理想是什么?”伊格轻松地问。
“我没有伟大理想。”
“不想做一个伟大的舞蹈家吗?”
“不想。”
“为什么?你们这儿有这么好的条件。”
“好吗?”
“不好吗?你们有那么安定的生活,不用考虑销路,有空间,还有工作室。”
洛盈忽然沉默了。伊格本想等着她回答,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他有点奇怪,看着她的脸色。她的样子有点过分低沉,超出了迷惘和心不在焉的限度。起初他见她不想说话,以为只是神思飘离,但后来发现,她的沉默像是一种压抑,像是情绪糟糕到极点,却隐忍着没有做声。他不知道她是从哪个时刻开始变化的。刚才的她还不是这个样子。
“你怎么了?”他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没错,”她面无表情地说,“是这一切都太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觉得不好吗?”
她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说:“问题不是好不好,而是你不能认为不好。这……你能明白吗?”
伊格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眼睛里似乎克制着悲伤,而他完全不清楚这种悲伤的来源。他思忖着答案,她的眼睛盈盈地在他脸上转了片刻,但没有等他回答,就说了声对不起,起身跑出去了,连其他孩子都没有来得及打招呼。他们很奇怪,在后面叫她,又转而看着伊格。伊格知道,她是不想让他们看见她的悲伤。
这天剩下的时光里,伊格也开始心不在焉起来。他最后在展览会大厅转了一圈,重新拍一遍全景,就离开了。
展览会的会场与地球的风格大相径庭。展厅布置得不花哨,展品规规矩矩地摆放在陈列台上,旁边是标准的展板介绍,就像是博物馆,而不是展销会。地球筹备组带来了可拆卸的探险山洞和极速体验场,但发现展厅不够高,难以布置。他们不远万里带来了炫目的布景,能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