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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儿笑了,笑容温柔却有点忧伤。
“艾莉奶奶,我以后一定还来看你们。”
她笑得温柔是因为喜欢面前的奶奶,笑得忧伤是知道自己大概很久都不会再来。
“好。”船长夫人也笑着,摸了摸她的长发,“你漂亮了,很像你妈妈。”
船长的小屋在船的最前方,紧邻驾驶控制室和平衡球舱。小屋在两条走廊连接处的拐角处,常人经过,不易察觉。小屋门前挂着一盏蓝色的球灯,照出方寸间青白的光亮,照在老人和女孩儿的头顶,如月光一般温柔。这是小屋和火星地面房屋唯一相同的装饰,每每经过门前,蓝光就照出家乡的记忆。门是白色玻璃材质,与两侧的白墙水乳交融,只有门上凸起的雕刻在不经意间提示出质的区别。雕刻是小小的银色飞船,昂首飞行,船尾挂着一串细小的铃铛。飞船下方有一行花体小字:艾莉、加西亚和玛厄斯。门静静地闭着,两侧的走廊长而清静,仿佛向纵深延展至无穷。
加西亚是船长的名字。他和女孩儿的爷爷是一生的战友。他们年轻的时候是同一个飞行中队的亲密战友,在战争里出生,在战争里一起闯荡过十几个年头。他们都是战后火星支柱式的人物,女孩儿的爷爷留在地面,船长登上天空。
战后的火星曾度过无比艰难的一段岁月,贫瘠的土壤、稀薄的空气、不充足的水源、危险的辐射,每一样都是致命的弱点,每一样都是他们必须每天面对的生存窘境。战前的开发始终有地球供给,大部分饮食来自飞船携带,就像还未降生的婴儿,没剪断与母体营养的连接。而战后的独立就如降生的阵痛,剪断脐带的婴儿,要学习自己行走。那段时期的火星最为艰难,总有些不得不向地球求取的东西,即便最聪明的大脑也无法凭空造出,比如动物,比如有益的细菌,比如石油里有机的大分子。缺少了它们,生存只是维持,终究难以繁盛。船长就是在那个时候登上了船。
那是战后的第十年,很多火星人并不赞成向地球乞求,但他坚持着,作为火星外交的第一次尝试,带着一丝决绝在地球的边缘孤军奋战。他比谁都明白地球的态度:战败的羞辱在此时化为仇恨和幸灾乐祸,可是他不能后退,一旦后退,新生的家园将永远发育不良。
船长的后半生与船拴在了一起,他生活在船上,向地球发信息,他坚持,他恳求,他威胁,他诱惑,他用火星的技术与地球交换,向地球求取生存的物资。他上船三十年,再也下不到地面上。他就是火星的外交部长。在他漫漫航行的三十年里,火星和地球有了第一笔交易,有了第一次相互派遣的人员往来,有了第一次展览会和第一批前去留学的孩子。加西亚就是船长,船长就是加西亚。他的身份和他的名字血肉一样缠绕在一起,无法再分开。艾莉、加西亚和玛厄斯,这是刻在门上唯一的字。
女孩儿和船长夫人寒暄了一阵,转身刚要离开,船长夫人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
“对了,有一句话,加西亚想带给你爷爷。他刚才忘了说。”
“什么话?您说吧。”
“加西亚说:有时候,宝藏的争夺大于宝藏本身。”
女孩儿沉思了一下,似乎想问什么,但没有问出口。她知道船长的话必与外交有关,这样的大事,她不便多问。于是,她点点头,说她记住了,随即转身离开。她的背影轻盈,小腿很直,脚尖略外开,踏在地上像两片羽毛,像点水的蜻蜓,像无尘的风。
船长夫人目送她消失才转身进屋,屋门上的铃铛在静夜里轻轻作响。她看着漆黑的房间,无声地叹了口气。房间内很寂静,船长已然在黑暗中安静入睡。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刚才的谈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他就因疲倦不得不上床休息。她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少个日子,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只知道自从跟着他上了船,就已经看到了今天的到来。她早已准备好跟他一起终老在这船上,能多活一天,就在地球和火星之间多航行一天。她进了房间,将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女孩叫洛盈,水星团中的学生,十八岁,学习舞蹈。
船的名字玛厄斯,来源于火星和地球名字的直接组合,形象地说明了飞船的性质,既体现了令人感动的沟通与退让精神,也是又一个缺乏美感的实用主义名称的范例。
船的技术不复杂,构造与引擎保留着战前的传统。太阳能蓄电,圆柱筒旋转获取重力。这样的构造稳妥坚强,但体积庞大,行动迟缓。无论是地球还是火星,战时技术均大力发展,都有能力造出更加便捷的飞船,用更短暂的时间相互抵达。但玛厄斯是唯一的,三十年过去了,没有谁来取代它。它的迟缓和庞大使它不具备攻击力,因而能达到双方心知肚明的妥协的平衡。它以拙胜巧,以缓慢胜迅捷,以不能胜能。在忌惮与疑虑尚未烟消云散的冰冷真空中,它如一只巨鲸,缓缓地划出柔和的弧线。它比谁都清楚,对曾经交战过的双方,最难跨越的不是物理的距离。最古朴的,也可能是最优越的。
船的内部分成四个区域,对应圆柱体四个九十度的分割。区域与区域有自由走廊连通,但相隔甚远,路径复杂,一般人很少相互往来。三支团体和船员各居一区,同处一船,航行百天,却很少有直接的接触。欢宴不少,但客套居多。
三支团体各有各的风格。
火星代表团结束了全部任务,即将归家,因此情绪愉快,放松至懈怠,不修边幅,以家常的口吻聊美食,聊小孩,聊地球上的诸多奇遇,聊中年的困扰,在餐厅说笑,在久违的食物器皿间如鱼得水,谈笑风生。
学生团举行着最后的狂欢。这二十个孩子从十三岁离家,到十八岁成年,彼此是唯一同种族的兄弟,平日里散居在地球各个角落,难得聚首,这航行对于他们,实在是珍贵的团圆。整整百日,他们始终欢聚,饮酒笑闹,在船头的失重球舱玩球,夜夜笙歌。
地球代表团则完全是另一副面貌。代表团的成员来自各个国家,彼此尚不相熟,仍处在相互了解阶段,除了公务餐,只是在小酒吧里谨慎地交谈。团里有政府统帅、知名科学家、工业大亨和传媒巨子。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相似的人,习惯于被目光包围,在心里却彼此疏远。他们穿着简洁,只在袖口透露出奢华;言语听起来随兴,但避免谈及自身;压低眼角的骄傲,却让人看出是在压低。
在地球区的小酒吧里,常常可见到他们三三两两地聚首,穿着薄而镶边的衬衫,低声交谈。酒吧按照地球的习惯布置,幽暗矜持,薄薄的威士忌在阔口杯中的冰块之间波光流转。
“哎,说老实话,你觉出伊万东诺夫和王之间的火气了吗?”
“伊万东诺夫和王?没有。我想没有。”
“观察。你比谁都更应该观察。”
说话的是一个光头中年和一个褐色头发的青年。发问的是中年人,他笑容可掬,下巴刮得光滑,浅灰的眼睛像夏日的海水一样变幻不停。青年说话不多,有时只用微笑回答,卷发盖过额头,深褐色的眼睛藏在眉骨之下,让人看不清表情。中年人叫泰恩,是地球上泰勒斯传媒集团的继承人与首席执行官。青年叫伊格,是随团的纪录片导演,也是泰勒斯集团的签约艺术家。
泰恩口中的伊万东诺夫和王是代表团中俄罗斯和中国的代表,因各自领土问题横眉冷对。代表团成员复杂,每个国家背景里都有悠久冲突,面上没有刺刀见血,私底下却五味杂陈。泰恩是没有国籍的人。他拿着四国护照,在五国生存,吃六国饮食,倒七国时差。他对这种国与国冲突总是笑意盎然地旁观,他洞若观火,却不以为然。他抱持着二十二世纪后期最典型的生活观念,对国家一笑而过,对全球化之后仍然遗留的历史问题采取不予理解的揶揄态度。
伊格明白这其中的种种,但他通常不去回应。代表团里充满着不同的欲望,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到火星来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伊格也不例外。
“你知道你这一回最好的拍摄题材是什么吗?”泰恩笑着问他。
“什么?”
“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
“水星团里的一个女孩儿,名叫洛盈。”
“洛盈?哪一个?”
“黑头发,头发最长的那一个,很白,练舞蹈的。”
“可能有印象。她怎么了?”
“她这次回火星,有一场演出。独舞。应该会相当漂亮。你跟着她拍,市场肯定喜欢。”
“然后呢?”
“然后什么?”
“然后……其他理由。你真正的理由。”
“你问得太多了。”泰恩笑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爷爷是火星现任的总督,她是大独裁者唯一的孙女。我也是刚知道。”
“……那要不要去和总督请示?”
“不要。尽量别让任何人知道。我不想惹麻烦。”
“你就不怕回去惹麻烦?”
“回去的问题回去再说。”
伊格没有说话,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拒绝。泰恩没有再问他。这样的共同沉默最好。任何表面的共识都没有达成。伊格没有承诺的束缚,泰恩没有教唆的恶名。伊格默默地晃动着手中的杯子,泰恩笑意盎然地看着他。
泰恩经历过太多次影片发行,知道什么样的卖点能吸引什么样的人群,也知道什么样的问题该怎么样规避。伊格才刚入行不久,仍然带着浓厚的学院气息,想法很多,不喜欢随俗。泰恩相信时间的力量,他见过太多这样自以为清高的初出茅庐者,也见过太多最终改变的大彻大悟者。能卖才能活,谁也别傲气十足。
酒吧里播放着电子爵士乐,悠悠荡荡,遮挡住桌上所有的商议与密谈。室内很温暖,领带都松开到谨慎的弧度。没有服务生,饮品从墙上的玻璃桶中选择,自动流淌。屋顶上垂下半球形的彩色玻璃罩,散发着幽暗的光芒,笼罩着看上去友好的面庞,和各有所思的头顶。偶尔能听见笑声,相互致以降落前最后的问候。
代表团的目标很庞杂,但有一个大方向,那就是技术。技术就是金钱。整个二十二世纪,知识和技术都是关键词语,是世界各个组成部分相互依赖的根本,是金融体系的新货币形式。技术的国际依赖,就如同曾经的金本位金融,在复杂脆弱的世界关系中维持难以协调的平衡。知识交易开始扮演世间最重要的角色,它冲破战争的隔阂,将火星也纳入其中。人们意识到,火星就是一个科学工程师的农场,知识促其独立,知识也让其有利可图。
一些音乐悠荡着,一些灯光悠荡着,一些笑容悠荡着,一些精明的计算悠荡着。
酒吧很幽暗,墙上挂着旧时代的照片,没有人会仔细看。新来的客人们不知道,照片背后遮挡着曾经的裂痕。一张照片遮挡着二十年前的一个弹孔,另一张照片遮挡了十年前砸出的一道伤痕。曾经有一个金毛雄狮一样的老人在这里大声吼叫,也有一个白发白胡子的老人在这里戳穿骗局。他们叫加勒满和朗宁,是加西亚桌上四个人照片里另外的两个。
所有的冲突都平息了,所有的不愉快都被文档证明为误会,所有的痕迹都被遮挡起来。酒吧还是优雅的酒吧,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