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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为摆好的平和,只有床是平和的,而身体的扭转和破碎透过被单显露出来,让人看了心惊胆战。汉斯掀起被单的一角,看了一眼又蒙上眼睛。
男孩躺在那里,像一架被人拆散的机器。头和脸已经辨不清样貌,胳膊和腿都折了,断掉的肋骨像凸起的刀子从身体内部向外顶撞。他身上有红色鲜明的几道刀口,像决斗后身上留下的疤痕。那是手术的痕迹。汉斯知道医生们尽力了,只是从半空跌落的躯体,不是尽力就能起死回生的。整个躯体完整却断裂,僵直却松散。原本清秀硬朗的面孔,此时只剩下撞击后的扁平与错位。所幸当时防护服没有损坏,否则人就连完整的尸首都不能找回了。汉斯一生目睹过无数死亡,但此时却像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
汉斯站在男孩床前,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额头,但手却一直无法下落。他没有失声痛哭,可是渐渐地,全身都跟着手一起颤抖了起来。
这是我的错,加勒满,你明白吗,这是我的错。
汉斯的手掌按在窗台上,按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将窗台按到地上似的。
死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是我在年轻时就想过的应该走向的结局。可是我最终失掉了勇气,是我的过失让他替我去死。不,你别说不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是我的错。我念叨着空洞的志愿,没有作为。我说着止战、交流,可是我一直纵容着征服的欲念。我以为下一道禁令就能阻止战争,可是当军队的欲火燃烧起来,我又能怎样阻止,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不是胡安一个人的过错,他只是一整片火焰的火舌。我已经被火焰吞没。当他们说地球人逃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没有想到他们的安全,只想到了他们的作用和在与地球谈判时所处的地位。我已经开始用作用来衡量,这竟然是我当时的想法。安卡本不应当死去的。如果当时义无反顾地派遣搜救舰艇,那是没有人牺牲就能平安营救的。可是我们都在想什么呢,我们在想怎样的局势更加稳妥。
安卡是替我去死的,他是替年老而虚弱的我的年轻岁月去死的。我应该感到羞惭。
汉斯的拳头紧紧地攥住了,皱着眉闭上了眼睛。他将身体探向窗外,扬起头,像是要将身体里压抑的郁气长啸而出。可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月光从头顶洒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臂和肩膀绷紧得像一块铁板。
过了很久,他的身体松弛下来,显得更加精疲力竭。他又转过身,重新回到加勒满身旁坐下,双手撑住下巴,无限悲伤地看着加勒满始终平静的面孔。
加勒满,你可能不知道,他在心里说,这个男孩是小盈心爱的人。这一点我知道。你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真的觉得没有办法再面对她,此时此刻的她不知道有多伤心。我这辈子负了太多我最珍惜的人,也许我才是最大的罪人。
汉斯在窗边站了很久很久。当他重新坐回到加勒满身旁,他的情绪平复了很多。夜深了,医院其他房间的灯火一盏一盏灭掉了。
加勒满,汉斯说,这辈子我负了太多人,最终连你也辜负了。
我最终通过了决议,把你的城市放弃了。你会生我的气吗?你会怪我不经你的同意就擅自决定吗?你会像从前一样据理力争吗?你会在醒来之后看到这一切暴跳如雷吗?加勒满,我希望你会,我多么希望你会。那样你就还是你。那样我才能舒服一些。
汉斯轻轻垂下头,对他来说,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赶在同一天到来,就是为了冲击他最后的神经底线。先是下午洛盈像当年的康坦一样反抗,然后是和胡安多年的分歧在台上爆发,紧跟着是安卡出事的消息,再然后,经过夜晚的搜救和彻夜不眠的抢救,清晨看到他的尸体,而最后是几近崩溃的早上在议事院主持了最终的投票。
他对加勒满说,也许这一天,就是你我一生的结局。
最终的两项重大议案的投票中,一项获得了通过,一项被否决。获得通过的是谷神天水的山谷方案,这几乎是在预料之中,走入真正的自然对于封闭在盒子里五十多年的火星人来说,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诱惑。被否决的项目是胡安提出的出兵议案,这项议案已经悄悄地进入提案区两个月,一直在波澜不惊的潜伏中暗暗造势,几乎获得了优势,只是在最后的表决中被多数反对。安卡的死亡消息传到了议事院,为清早的会议蒙上了一层无法忽视的哀伤。没有人能不正视他的付出。地球人平安地回来了,千恩万谢中,答应回到地球替火星谈判添砖加瓦。
剩下的许多细节议案流于形式。作为一年一度最严肃的投票会议,绝大多数议案早已在数据库中获得了充分的讨论,拿到此时只是走一个过场。只有最重大的方案才会有最严重的分歧。
汉斯坐在台上,履行自己卸任前最后一次重要职责。清早的阳光仍像往常一样安宁,从会议厅的穹顶普照到每个人头上,不为任何动荡与悲哀动容。汉斯觉得有一点儿讽刺,在无悲无喜的日光中,悲喜都没有位置。他按照熟悉的程序处理流程,讲话像平时一样威严,态度像平时一样不偏不倚。经过一夜的动荡,他在会上心如止水。
当汉斯最终在正式议案的通过书上签字并打上烙印的时候,他的手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当他的烙印落下,他与加勒满一生的城市就将成为历史。
他那个时候镇定自若,将所有的心潮澎湃留到了此时此刻夜的深渊。
汉斯平时避免回忆,避免回忆带来的软弱和犹疑。只有少数时刻,他会缓慢而庄严地打开心里的闸门,仿佛一场仪式一般,让记忆冲泻而下。他站在瀑布里,让看不见的水将全身拍击。
童年时,他住砂石房子。他在电影中见过半地下的掩体房屋,但他没有住过。自从他有记忆,就一直住在冰冷的山洞。那时身边总是战火纷飞,总是备战、迎战、作战、观战,总是等待、恐惧、再等待、再恐惧,总是有人死去,房屋在眼前坍塌。
起初的房屋在山洞,外墙由金属打造,金属太薄不能防辐射,太厚又面临资源不足,被封死的洞口需要很久才能开掘,一旦有炮轰,就有人无处逃脱。他们在困难中坚持了二十年,直到战争后期,加勒满出现。
玻璃是沙漠里最容易得到的材料,塑造容易,组装方便,靠气压定型,一旦毁掉,可迅速重建。加勒满的房子不是单纯的建筑,而是一个完整的小型生态系统。生产能量、换气、水循环、生物培养、垃圾分解,它就像一个杂技演员,轻巧地平衡了许多只碟子。他们在炮火中躲入地下,在废墟上第一时间吹起新的家园。
汉斯没有见过古代书中的屠杀场面,他们的战争在太空中进行,即使是后来他自己成为飞行员,他也没有见过敌人的脸。在童年的记忆中,战争就是偶发的轰炸,没有火焰,没有轰鸣,没有蒸腾而起的浓云,只有沉重的金属炮弹从天而降,瞬间裂开,将一个洞口堵死,将猝不及防刚刚醒来的人打入永远的沉睡。这样的时刻几个月才有一次,但恐惧撑起了两次轰炸间的每一天。越是偶发,越令人提心吊胆。他们习惯了在密闭的山洞里暗自猜想,不见天空,直到加勒满的房子出现,让他们正视来袭的炮火。它让他们直面夜空,将他们的恐慌暴露给苍穹,也将心暴露给苍穹。
加勒满,汉斯说,你那个时候可真勇猛啊。你还不到二十岁,就敢于拍着桌子宣传自己的方案了。也真是奇怪了,老先生们竟然没有恼怒,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呢。这些事,你还记得吗。你是一个天才,怒吼的雄狮一般的天才。
你能想到我们的今天吗,加勒满,那时候我们都差不多二十岁。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喝酒说笑话吗,我们都盼着成为对未来国度重要的人,那时只是说笑,你有没有想到,我们真的都做到了。走到今天,我们都曾是重要的人,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你觉得满意了吗,今天的一切和当时我们的遐想相差了多少呢。
加勒满,你太骄傲。你所有让人记恨让人生气的地方就是你的骄傲,而你所有让人记住让人折服的地方也是你的骄傲。你太骄傲,以至于从来不屑于吹嘘你的功绩。你嫌那太低劣,会抹煞你的骄傲,以至于你甚至从来都不主动去提你做出的贡献。你让人以为一切不过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哪怕对于你自己也只是无所谓的小事,可是只有我知道你心里对这一切是多么执著。加勒满,你为什么就不肯放下你的骄傲坦然地承认呢,你爱你的技术,你爱你的作品,你对它们执著到了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的程度,你甚至到病倒以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还在研究硅基材料的热力性质,以求继续修改房屋性能。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坦然地公之于众呢。你看重你的心血,这一点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如果你不那么骄傲,也许那些不了解你的人就不会把你看成一个霸占地位的过气之辈,而会更愿意帮你一起,改进我们的未来。
加勒满,我最终批准放弃了你的城市,我们的城市。你会怨恨我吗?我一直热切地盼望你能醒来,可是今天,我宁愿你永远不要醒,这样你可以永远活在你理想的梦中,不必面对沧海桑田和一座废弃的空城。我不知道哪一个更加难以承受,是一生的波折,还是临终时的一切成空。
加勒满,我在这里,你能听得见吗?
汉斯默默地在心里说着。他知道加勒满听不到,可是他想把一切说出来。他知道,躺在这里的已经不是那时候那个猛冲的青年,而是一个赤子般没有力量的老者。他已经像孩子一样沉沉地睡了。他已经收起了所有峥嵘的秉性,收起了所有昨天。
每当汉斯回忆自己一生的往事,他最感到欣慰的就是他和几个朋友都成为了对火星重要的人。他担任总督,加勒满造房子,朗宁走遍星空各地,一生照顾谷神,加西亚做玛厄斯的船长三十年,与地球谈判建交,签署协议互派学生。他们一直并肩协同作战,从战争的最后十年一直战斗到今天。
整整五十年,他们没有相互背离,没有决裂,没有欺骗,这是汉斯这么多年最大的、也是几乎唯一的骄傲与幸福。他辜负了他们很多期望。他没能阻止加西亚被官僚化排挤,没能保住郎宁爱的谷神镇,甚至最终没能守住他们共同付出的火星城。他不是一个称职的伙伴,可是他们始终没有记恨于他。汉斯觉得,这是他一辈子最感激的馈赠。
朗宁和加西亚长年浪迹天涯,离汉斯最近的伙伴就是加勒满。他们一起经过战后初年的政治变动,一起带领新城建设,一起挺过失去子女的痛苦。加勒满的儿子和儿媳死于一场飞船事故,飞船从火卫一飞回,盘旋时爆炸在天空里。这和康坦与阿黛尔非常相似。因此他们是彻底的同伴,尽管他们宁愿不要这样的相同,但有人作伴仍然是撑过岁月的最佳良药。
五年前,汉斯让洛盈与加勒满的孙子皮埃尔交换,让她替他踏上了前往地球的路。那个时候他并不确定前往地球是吉是凶,而加勒满相依为命的只有这一个独生的孙子,汉斯不愿让他冒险。他想让洛盈去,因为她从那时起就是一个想得很多的孩子。
加勒满,汉斯说,皮埃尔是个好孩子。你有这样的孙子应该感到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