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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运输机了,和定位的地点分毫不差,可见自从迫降,两个地球人就没敢多鼓捣,一直在原地等待。他猜想他们心里肯定抱着充分的希望,相信火星不会让他们轻易死掉,说不准他们还一直盘算着被救回去该怎么解释,两人没准还在机舱里商量着对台词。
安卡让飞机减速了,改变航向在运输机上空盘旋,减小发动机喷气量,让飞机一圈一圈自然下降,同时向运输机发了信号,让他们准备接受救援。飞机平稳地降落高度,在接近地面的时候,三百六十度发动机改变了喷气方向,让飞机慢慢地缓冲降落,停在运输机一旁。
安卡选了伸出后门的出舱通道,亲自操纵着管型通道直接找到运输机舱门,让管口稳稳地吸上机舱外壁。然后,他以最快速度解开所有安全带,从后舱取出翅膀和防护服,穿好衣服扣上头盔,打开前舱门,从自己的舱位中爬出。他站在机身上,关紧了前门,戴上翅膀,绑好小腿上的发动机,用绳子将自己的腰和机翼尾部固连。
这一切完成了,他透过运输机的玻璃,向两个地球人打手势,让他们开门钻到他的飞机里来。两个人原本带着不安趴在运输机前窗向外张望,此时看到这样的信号,大喜过望,连忙开舱转移进战斗机,一前一后,坐进驾驶室。
安卡蹲在机身上,打着手势指挥坐在前侧的人,教他按顺序按下起飞的按钮。那人领悟力不算高,反复指了好几遍才算明白。他打着手势问安卡还做什么,安卡笑笑,让他不用管。
当最后一个起航的按钮按下,战斗机忽然升高了。机身下探出四个支脚,将飞机托离地面一米有余。然后发动机开始燃烧喷气,巨大的气流超过了飞行过程的每一个时刻。这是战斗机灵活的适应性能,也是制约其体型的最大瓶颈。为了喷气起飞,不仅发动机要强,而且机身必须轻巧。只能坐两个人,只能带一包给养。
安卡很镇定,有一丝莫名的兴奋,掩盖了担忧。他蹲在机身后侧,双手撑住机舱,像百米运动员起跑的姿势。飞机升入了半空,开始加速,他能感觉翅膀在身后撑开了,拉拽着腰背,有一种向四面延伸的张力。他开始兴奋,身体收紧了,眼睛紧盯着航向,在某一个时刻感觉力道够了,双手双脚同时用力,将自己向空中送去。突然的一下坠落之后,他感觉自己被翅膀托入了天空。
这感觉是熟悉的,迎风飘扬如一面旗帜,这感觉让他又回到了和洛盈一起飞的那天。今天比那天速度更快。尽管他早已经将飞机速度的挡位调到巡航,只等于平时速度的不到一半,但还是很快,比龙格的矿船全速还快。飞船处于自动驾驶,自行寻找飞行中心。所有战斗机都被设置了这个功能,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自动朝程序设定的基地方向飞行,这一点在战斗时飞行员遇难的情况中尤其有用,正如老马将牺牲的骑兵尸首驮回己方的大营。
安卡觉得自己是战士。天边奔腾的黄沙的战队已经越来越逼近了,就像敌人的马队终于翻过了山岗,滚滚尘沙中终于呈现了狰狞的面孔。他的背部肌肉开始用力,调整着翅膀的角度,尽力避开正面的冲击,翅膀有一定强度,但仍然很薄,很容易破碎,一旦破碎了就非常危险了。他需要强风托住自己,但不能过强。
天色越来越暗了,距离日落只有不到半个小时了。按照现在的速度,最后的小半程将在夜幕里飞行。安卡觉得无妨,只要到了城市附近,他们就算安全了。他看着天边,暮色中的夕阳褪去了耀眼的光芒,骄傲的亮白开始变成沉郁的金色,狂风大作卷起的沙尘偶尔遮掩天空,太阳就成为模糊不清的一轮光晕。黑色天空和金色大地在地平线交融,沙尘如潮水,一浪一浪卷起由地入天的波涛。风沙向自己进攻,他的身体在风中上下起伏。有几次剧烈的冲撞,他从一端摆到另一端,犹如风中的芦苇,在黑色与金色之间摆荡。整个世界随着身体波动,大地一会儿倾斜,一会儿恢复平素的端庄。
在天空中飞翔,他的内心忽然感觉到一种因为孤独而产生的骄傲。天地间空无一物,只有他一个人迎着风沙作战。他为这突然而降的孤独肃然起敬,一下子变得平静了。
沙从同一个方向一波又一波吹向他的身体,他凭身体的本能腾挪闪躲,保持平衡。这是一个人的战役,他绷紧力气,调动每一点精神。他知道他必须相信自己的选择。在没有支持,没有同伴,也没有救援团队的风沙中间,他必须相信自己。如果不这样,他一定会失去力量。自己是自己唯一的伙伴。
痛苦销蚀着希望和信念,它因而是孤独的、得不到解释的。
安卡相信自己。他虽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但是他觉得他能相信自己。他不信那些关于拯救的话,拯救一种文明,拯救一个星球,拯救人类。不,这些东西他一样也不信。没有什么拯救人类,更没有为了拯救人类而让另一些人死去的正当。这么说的人就算不是骗别人也是骗自己。只有拯救一个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如果他们全体没有得救,单解救一个人又有什么用?”这是卡拉马佐夫说的吗?卡拉马佐夫是谁?我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安卡想,可是我更想说,如果单独一个人都不能得救,那么解救他们全体又有什么用?
他们为着将来忘记了现在,因为强权的烟雾而忘记存在的猎获物,因为五光十色的城市而忘记城郊的贫困,为着一块空洞的土地忘记每天的正义。
安卡的身体开始累了,动作开始力不从心。他能感觉到风一阵强似一阵,而背上的翅膀积累了沙子变得越来越沉。他用尽力气抵抗着,在慢慢变黑的暮色中眼望着前方。城市还是看不清踪影。他觉得已经飞了很久,可是似乎还要飞很久。他伸开了手和脚,像拥抱希望一样拥抱夜色的真空。那一瞬间他感觉密集刀锋般的敲击,疼痛让他清醒,他又收回手脚,护在胸前。
他想到了洛盈,上一次这样飞行是和她一起,可是现在只有自己一人。他后悔没有带上她送他的模型,也没有给她发一封邮件。他觉得他是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因此故意没有发。可是现在他后悔了,他想再对她说些什么。她是他现在唯一的遗憾。她上一次问他相信不相信永远的感情,他说他不信。他本以为洛盈不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问这些问题,可是她问了,而且似乎很失望。是的,他不相信永远,他没有瞎说。他不信什么天长地久,他只知道某时某地。她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一个人一辈子能和几个人一起飞翔呢。她是独一无二的,她始终在自己心里的那个地方。
黑暗与风沙终于像层层叠叠的大幕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他闭上眼,感觉海涛汹涌的飘荡。他仍然鼓足了勇气,绷紧身体,在上下洪荒风吹怒号的剧烈摆动中保持希望。他又睁眼,看到远方终于出现的蓝色城市,心中默默念出此时能想起来的唯一的句子:
〖在一个人终于诞生的时刻,必须留下时代和他青春的狂怒。弓弯曲着,木在呼叫着。弓在紧张状态的顶点马上将直射出最沉重而又最自由的一箭。〗
汉斯
汉斯坐在加勒满身旁,屋子里寂静得像夜晚的沙地。他坐了很久很久,像一尊雕像,比床上沉睡的老人更像一尊雕像。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的夜晚隐藏所有物体,宁静的月光洒下苍白的晕,像一层薄纱,披在相对而坐的两尊雕像身上,为雕像中静默的悲伤罩上一层凄冷的安慰。
加勒满,汉斯说,你能想到吗,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这样。
汉斯低下头,双肘撑在床沿上,将脸埋在双手中,许久没有动。他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抽噎或发火,可是能看出他体内包含着无比深重的痛苦,以至于不得不用尽力气,才能不让自己情绪失控。床上躺着的老人也没有动。老人皮肤苍白,发丝稀疏,身上插着许多根精细的导管。
人的一生是不是注定有太多遗憾,汉斯问加勒满,你说是吗。
他伸手握住床上老人的肩头,就像四十年前常常做的那样。触手之处,骨瘦如柴,仿佛睡衣包裹的只是一副木头架子。他长时间地握住他的肩膀,似乎想将自己的热度和情感通过手掌传递到加勒满的体内,将他唤醒,重新找回生命。可是过了很久,黑暗中的老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汉斯最后静静地放开手,心里的起伏无法停息。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推开,双手撑在窗台上。窗边的钟表似乎不流动了,生命静止的地方,时间仿佛也静止了。
汉斯不知道该如何回忆刚刚过去的这二十四小时。在他生命里,这二十四小时可能是最重要的二十四小时,可他无法面对,不知道如何回忆。
在二十四小时之前,他还坐在议事院大厅里,带着虚脱的疲倦看着辩论大会收场,看工作人员在眼前忙忙碌碌。那个时候的他疲乏却不悲伤,困扰却心含坚定。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觉得自己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那个时候他刚刚和胡安吵过,他不同意胡安对两个地球人的处置,他认为应当派人去追,胡安说不用,汉斯问为什么,胡安说他们并没有拿走有用的情报,汉斯不同意,胡安也不松口。汉斯于是命令胡安召集飞行系统长老们在大会之后加开一次讨论,胡安不情愿地答应了,但口中仍然说着没有必要。那时汉斯还不知道地球人的飞机已经搁浅,他只是凭直觉认为,在这个时候不闻不问不是好的处理方式,无论地球人是不是成功逃脱,不闻不问都是不够严肃的,会遭人诟病的。
他坐在会场里等着胡安,灯光熄灭的会议大厅有一种喧嚣散尽时必然出现的空旷,他心里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他当时以为那只是筋疲力尽后的余音绕梁。
坐了多久他不知道,一整天的画面飞过他的脑海,许多年的往事也一一掠上心头,他回忆着各种朋友,回忆火星与地球这四十年的分分合合。工作人员在他身旁清理会场,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不想打扰他的沉思。他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像一个局外人,像观众看着舞台大幕落下,戏剧散场。
就在这时,他等到了那个消息。他本来等的是胡安和长老,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消息。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像钳子一样紧紧抓住报信人,他希望听到更多细节,希望从中发现这消息是假的。他多希望那消息是假的。
加勒满,你知道吗,汉斯忽然转过身,从窗口看向床上的老人,当我看到那个男孩尸体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躺在那里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他的手攥紧了拳头,砸在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样可以让心脏好受一点。
他又一次看到那个场景,那个他害怕想起却一遍又一遍想起的场景。他忘不掉它,也不让自己忘掉。回忆显得很可怕,可是他强迫自己面对这种可怕。
那个男孩躺在病房中央,孤零零地只有这一张床。病房不大,暗蓝色墙壁,半遮着窗帘,只透进一小半阳光,打在侧面空空荡荡的墙上。
男孩躺在阴影里。汉斯一步一步向他走去。男孩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在病房中央躺得安详,乍看起来像平和地死去,可是走近了才发觉,这是巨大冲撞之后人为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