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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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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第二个月的一次晚餐上,我提到火星上的生活,老太太忽然大为惊异地问:‘你是火星人?’
  “我很奇怪地说:‘是啊。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她说,‘我知道你是舞团的。但是我们从不问房客的背景。’
  “她解释完,忽然做出了让我觉得很诧异的反应。她一边说一边开始动情起来,眼里露出慈爱而悲伤的目光,拉着我的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切关心我的各种生活琐事。
  “她从那天开始待我格外好,常常将我揽在怀里像孩子一样,给我买很多好吃的,还带我出去给我介绍地球。我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好意的原因,但我很感动。看到自己的身份能够引起这样友好的关怀,心里隐隐为自己的血统骄傲。
  “直到有一天,她一句无意的表达突然让我明白了这变化的真正理由。
  “那天她看着我,无意中喃喃地叹道:‘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生在火星了呢。’
  “我顿时很惊讶。我即使再小,也能听出话里的意思。
  “我连忙问:‘您为什么这么说?’
  “她慈悲地看着我:‘听说你们从十岁起就被政府逼迫做童工了是吗?’
  “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开始冰凉下来。我忽然明白了老太太慈悲的目光是什么涵义。那是一种对从乞丐团和孤儿院的悲惨命运中走出的孩子特有的怜悯,因为同情他出身和生存环境的恶劣,露出一种热情善良却无意中高人一等的慈善。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我在火星十三年的成长所学,我一直相信火星是一个比地球更先进更发达更美好的文明世界,怎么在她的印象中突然变成了乞丐团和孤儿院似的地方,竟然让人一听就能怜悯到如此的程度?我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
  “后来我搬离了那个房间。房东太太的好意让我觉得难以面对。我在日记里记下了那些好意,在心里记得感激,但我觉得我没办法面对那种怜悯。”
  洛盈说完,低低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小时候以为自己最害怕面对的是他人的敌意,可是后来她慢慢发现,她更难面对的是怜悯,是一种当自己并未索取而对方主动倾情授予的怜悯。
  瑞尼一直凝神听着,并未插嘴。
  看她停下,他双手交叉,想了想问道:“我猜,她说的是选课实习吧?”
  “是。”洛盈点点头,“我也是到第三年才反应过来。就是指这个。我当时很想再去找她解释清楚。只不过那时已经在地球的另一边,再也没见过她了。”
  “她可能也已经忘了。”
  “是。这样的事,只有我自己心里记得清楚。”
  洛盈又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其实这件事我自己也不能说想得很明白了。我只是明白她话语的缘由,但却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我不喜欢她的话,但我不能不承认她的话有她的道理。
  “还有一次,就是关于创意大赛那一次。”
  创意大赛。洛盈停下来,在心里默念了一次这个词。她忘不了这个词。
  创意大赛是火星孩子最重要的比赛,每三年一次,涵盖所有十四岁到二十岁的少年,不限形式、不限题材,只比创意。每个小组提交一样作品,只比哪一样作品想法最为新奇,实现最为巧妙。好的技术和创意有可能被直接选做国度未来的重点项目加以实现。
  创意大赛总是能吸引所有女孩的目光。她们小时候都曾热情洋溢地盼望它的到来。除了王子公主的爱情童话,她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登上创意大赛的舞台,不管是作为选手,还是作为端花环的仙女姑娘。那些姑娘用长裙扮成希腊女神,用郑重的口吻宣布金苹果的归属。她们坐在屏幕前,坐在牧场边的栏杆上,手托下巴,想入非非。她们全心全意盼着自己能登上舞台的那一天。那段时光像水彩画一样简单欢乐、方向单一。
  那是她带到地球上的第一个气球,也是最早破掉的一个。
  “这算是我在地球遇到的又一次冲击吧。”洛盈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出发去地球的时候,我还对那种荣光无比倾慕。我身上带着一个小本子,本子里画下插图和杂乱的标注,打算一路走一路学,学到新东西带回火星参加创意大赛。那愿望就像个气球,在我行李后面飘着。在地球上的第一年,我还确实认真将小本上的计划一点点付诸实施。我学着用网络,在网络上搜寻新颖奇特的产品,不懂原理,但记下说明。我还曾偷偷跑到大学的课堂,混在学生堆里,记下似懂非懂的概念,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一个大学里,我的气球破了。
  “当时我和教室里一个女孩说话,那个女孩比我大几岁,在课堂上抽着烟,有一股满不在乎的饱经世事的神态。我想向她询问一个化学名词的概念,她回答了,反问我为什么这么小就想学这个。我解释了,那个女孩开始饶有兴趣,问我们为什么参赛,获胜者有多少奖金,我说没有奖金,她便问获胜的作品能卖多少钱,我说不能卖钱,也不能提升个人,但能获得更多向他人展示的机会,如果能被用上纳入城市建设,那是无上的光荣。
  “听到这里,那个女孩哈哈两声,轻轻巧巧地笑了,问我:‘既然这样,这种比赛就是纯粹做贡献咯?’
  “我愣了愣不知怎么回答。
  “那个女孩一扬头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望着我说:‘你们真有意思,难道被政府这样无偿地榨取智慧,你们都不知道维护自己的权利吗?’
  “我呆住了,不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起初是迷惑,进而是微微的惶恐。我只觉得那只五彩气球开始突然泄漏,这让我感到万分气馁,可是我无法阻止,无能为力。”
  她看着瑞尼问:“瑞尼医生,为什么事情总不像是我们最开始以为的那样呢?”
  瑞尼坐在洛盈身旁,双手交叉支在膝盖上,像是想了一会儿该怎么解释,眼睛眯了一下,似乎在空气中寻找某个焦点,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这些事呢,有的时候是这样:一个文明中生活的人看周围的事情,是一件事又一件事,分立的事情,但是另一个文明看过来的时候,总是喜欢从政权看这一切,从政权的角度解释这个文明中的所有事。”
  “那应该这样解释吗?”
  瑞尼顿了一下又说:“只能说,通常情况下,这个文明当中的人不会这么想。”
  洛盈望了一眼窗外的夕阳,夕阳带着天边遥远的忧伤。然后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瑞尼医生的眼睛。瑞尼的眼睛深暗,银色的镜框被夕阳点亮。
  “瑞尼医生,您知道怎么才能进入档案馆吗?”
  “你想进入档案馆?”
  “是。我想查一些以前的资料。关于我的家,关于爷爷,关于爷爷的父亲。”
  “你的家人没有给你讲过吗?”
  “没有。父母死的时候我还小,哥哥又很少和我谈这些。”她迟疑了一下说,“至于爷爷,我有点儿不敢问。”
  洛盈想问的东西很多,但大部分她都不敢直接去问。地球上很多人都对她说,爷爷能做总督,是因为从他的父亲开始已是大权独揽的独裁者。传位于子是从古至今所有独裁者的共性。他们说得言之凿凿,声情并茂。可是这些话她不敢问,也不想问。她身上流着爷爷的血,疑惑无法化作直面的言语的质询,面对爷爷,她无法开口。
  她期待地看着瑞尼,轻轻咬紧了嘴唇。
  “从程序上讲,”瑞尼平静地回答,“有两种途径。一种是秉持历史工作室的授权书,声明查找资料乃研究所需,向档案馆提出申请。另一种是由有资质的人开具授权声明,授权一位私人代表临时或长期进入,代其查询。”
  “什么人是有资质的人呢?”
  “总督,各个系统的最高长老以及审视系统的三位大法官。”
  洛盈黯然了一下,这些人都是她现在不想直接去质询的人,他们也很难给她授权。
  “那我恐怕是进不去了。”她低声说。
  瑞尼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说:“其实,我也有资质。”
  “您?”
  “是。”瑞尼点点头,“你爷爷给了我长期授权。”
  “我爷爷?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我在整理一些历史资料,需要查找相关往事。”
  “您写历史?”
  “对。”
  “您不是医生吗?为什么写历史呢?”
  “业余时间一点业余兴趣。”
  “您和我爷爷有很紧密的交往吗?”
  “不能算很紧密,只是当年答应你爷爷一些事情,他作为回报答应了我的请求。”
  “什么事情呢?”
  “工程上的一些事。”
  洛盈有些好奇,很想问个清楚,但看到瑞尼并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知道有些不太好问,也就住口不再问了。瑞尼比她想象中离她的家族更近,似乎也知道更多她所不知的往事,这让她没有想到。
  “那您能给我写一份授权书吗?”她酝酿了片刻,凝视着瑞尼说,“您临时委托我去一次可以吗?一次就行。”
  “原则上是可以的。”瑞尼看着她的眼睛,但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缓缓反问道,“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定要去追寻往事呢?”
  “想过……一点点吧。”
  “为什么?”
  “我想,还是因为想找到自己。”洛盈搜索着近日来所有内心的思量,尽可能坦率地说,“哥哥曾说我没必要对往事太执著,可我心里就是放不下。我想知道是什么决定了现在的我,如果是周围的世界,那么是什么决定了这个世界。如果我不了解那些往事,那就不能对未来作出选择。”
  “我懂了。”瑞尼点点头,“这个理由我接受。”
  洛盈轻轻地松了口气:“这么说,您同意了?”
  “是的,我同意了。”
  洛盈感激地朝瑞尼笑笑,瑞尼面容温和。她没有继续询问,瑞尼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安静将他们笼罩起来。瑞尼推着洛盈的轮椅又向一旁挪了两寸,让她继续沐浴夕阳的光。太阳在群星的围绕中一寸一寸消失身影,虽然没有晚霞,却有极简朴的壮丽。火星就像孤独的情人转过脸颊,依依不舍却毫不停留,告别光的温暖,将光留在身后。洛盈好像在空无边际的大地上看见了一阵如烟的前尘往事,如同影片在荒原上奔腾上演,她在那幻影中见到最后一缕光芒。
  当光最终消失,洛盈轻声问:“瑞尼医生,我一直想问,历史真的可以写吗?我越来越觉得,每个人都能写出一套听起来正确的历史。”
  “没错。”瑞尼说,“正是因为如此,才值得写。”
  “那我们将来也会被写进书里吗?”
  “会的。所有人最终都会被写进书里。”
  瑞尼推着洛盈走到了天台的边缘,天台最终进入了完全的夜晚。在星光的照耀下,天台能看到最广阔的大地,粗犷荒芜、绵延几千公里。火星的山川峡谷都有比地球宏大得多的尺度和陡峭得多的线条,就像他们的城市和夜空,直接朴素,无遮无拦。
  瑞尼正在写作一种尝试性的历史。
  写史有很多种方式,编年史、纪传史或者事件史。但瑞尼写的不是其中任何一种。他不知道该怎样为自己的写作命名,或许应将其叫做词语史。他的主角不是时间事件人物,而是抽象的词语。他不很在乎叙述的客观数据感,也不认为单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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