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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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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文洁见到的母亲,是一位保养得很好的知识女性形象,丝毫没有过去受磨难的痕迹。她热情地接待了叶文洁母女,关切地询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惊叹冬冬是多么的聪明可爱,细致人微地对做饭的保姆交待叶文洁喜欢吃的菜……这一切都做得那么得体,那么熟练,那么恰到好处。但叶文洁清楚地感觉到她们之间的隔阂,她们小心地避开敏感的话题,没有谈到叶文洁的父亲。
  晚饭后,绍琳和丈夫送叶文洁和孩子走了很远,副部长说要和叶文洁说句话,绍琳就先回去了。这时,副部长的脸色一瞬间由温暖的微笑变得冷若冰霜,像不耐烦地扯下一副面具,他说:
  “以后欢迎你带孩子常来,但有一条,不要来追究历史旧账。对于你父亲的死,你母亲没有责任,她也是受害者。倒是你父亲这个人,对自己那些信念的执著有些变态了,一条道走到黑,抛弃了对家庭的责任,让你们母女受了这么多的苦。”
  “您没资格谈我的父亲,”叶文洁气愤地说,“这是我和母亲间的事,与别人无关。”
  “确实与我无关,”绍琳的丈夫冷冷地点点头,“我是在转达你母亲的意思。”
  叶文洁回头看,在那座带院子的高干小楼上,绍琳正撩开窗帘的一角向这边偷窥。叶文洁无言地抱起冬冬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叶文洁多方查访当年打死父亲的那四个红卫兵,居然查到了她们中的三个。这三个人都是返城知青,现在她们都没有工作。叶文洁得知她们的地址后,分别给她们写了一封简单的信,约她们到当年父亲遇害的操场上谈谈。
  叶文洁并没有什么复仇的打算。在红岸基地的那个旭日初升的早晨,她已向包括她们在内的全人类复了仇,她只想听到这些凶手的忏悔,看到哪怕是一点点人性的复归。
  这天下午下课后,叶文浩在操场上等着她们。她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几乎肯定她们是不会来的,但在约定的时间,三个老红卫兵来了。
  叶文洁远远就认出了那三个人,因为她们都穿着现在已经很少见的绿军装。走近后,她发现这很可能就是她们当年在批判会上穿的那身衣服,衣服都已洗得发白,有显眼的补丁。但除此以外,这三个三十左右的女人与当年那三名英姿飒爽的红卫兵已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从她们身上消逝的,除了青春,显然还有更多的东西。叶文洁的第一印象就是,与当年的整齐划一相比,她们之间的差异变大了。其中的一人变得很瘦小,当年的衣服穿在身上居然还有些大了,她的背有些弯,头发发黄,已显出一丝老态;另一位却变得十分粗壮,那身衣服套在她粗笨的身体上扣不上扣子,她头发蓬乱,脸黑黑的,显然已被艰难的生活磨去了所有女性的精致,只剩下粗鲁和麻木了;第三个女人身上倒还有些年轻时的影子,但她的一只袖管是空的,走路时荡来荡去。
  三个老红卫兵走到叶文洁面前,面对着她站成了一排—一当年,她们也是这样面对叶哲泰的——试图再现那早已忘却的尊严,但她们当年那魔鬼般的精神力量显然已荡然无存。瘦小女人的脸上有一种老鼠的表情,粗壮女人的脸上只有麻木,独臂女人的两眼望着天空。
  “你以为我们不敢来?”粗壮女人挑衅似的问道。
  “我觉得我们应该见见面,过去的事情总该有个了结的。”叶文洁说。
  “已经了结了,你应该听说过的。”瘦小女人说,她的声音尖尖的,仿佛时刻都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恐。
  “我是说从精神上。”
  “那你是准备听我们仔悔了?”粗壮女人问。
  “你们不该忏悔吗?”
  “那谁对我们仟悔呢?”一直沉默的独臂女说。
  粗壮女人说:“我们四个人中,有三个在清华附中的那张大字报上签过名,从大串联、大检阅到大武斗,从‘一司’、‘二司’、‘三司’到‘联动’、‘西纠’、‘东纠’,再到‘新北大公社’、‘红旗战斗队’和东方红‘,我们经历过红卫兵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独臂女人接着说:“在清华校园的百日大武斗中,我们四个人,两个在‘井冈山’,两个在‘四·一四’。我曾经举着手榴弹冲向‘井冈山’的土造坦克,这只手被坦克轮子压碎了,当时血肉和骨头在地上和成了泥——那年我才十五岁啊。”
  “后来我们走向广阔天地了!”粗壮女人扬起双手说,“我们四个,两个去了陕西,两个去了河南,都是最偏僻最穷的地方。刚去的时候还意气风发呢,可日子久了,干完一天的农活,累得连衣服都洗不动;躺在漏雨的草屋里,听着远处的狼叫,慢慢从梦里回到现实。我们待在穷乡僻壤里,真是叫天天不语,叫地地不应啊。”
  独臂女人呆呆地看着地面说:“有时,在荒山小径上,遇到了昔日的红卫兵战友,或是武斗中的敌人,双方互相看看,一样的衣衫破烂,一样的满身尘上和牛粪,相视无语啊。”
  “唐红静,”粗壮女人盯着叶文洁说,“就是那个朝你父亲的头抽了最要命一皮带的女孩儿,在黄河中淹死了。洪水把队里的羊冲走几只,队支书就冲知青们喊:革命小将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于是,红静就和另外三个知青跳下河去捞羊,那时还是凌汛,水面上还浮着一层冰呢!四个人全死了,谁知是淹死的还是冻死的。见到他们尸首的时候……我……我他妈说不下去了……”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瘦小女人流着泪长叹一声:“后来回城了,可回来又怎么样呢?还是一无所有,回来的知青日子都不好过,而我们这样的人最次的工作都找不到,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前途,什么都没有了。”
  叶文洁彻底无语了。
  独臂女人说:“最近有一部电影,叫《枫》,不知你看过没有?结尾处,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儿站在死于武斗的红卫兵墓前,那孩子问大人:他们是烈士吗?大人说不是;孩子又问:他们是敌人吗?大人说也不是;孩子再问:那除他们是什么?大人说:是历史。”
  “听到了吗?是历史!是历史了!”粗壮女人兴奋地对叶文洁挥着一只大手说,“现在是新时期了,谁还会记得我们,拿咱们当回事儿?大家很快就会忘干净的!”
  三个老红卫兵走了,把叶文洁一个人留在操场上,十多年前那个阴雨霏霏的下午,她也是这样孤独地站在这里,看着死去的父亲。那个老红卫兵最后的一句话在她脑海中不停地回响着……
  夕阳给叶文洁瘦弱的身躯投下长长的影子。在她的心灵中,对社会刚刚出现的一点希望像烈日下的露水般蒸发了,对自己已经做出的超级背叛的那一丝怀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将宇宙间更高等的文明引人人类世界,终于成为叶文洁坚定不移的理想。
  27。伊文斯
  回到大学半年后,叶文洁就承担了一个重大课题:一个大型射电天文观测基地的设计。不久,她就同课题组一起外出为基地选址。最初的考虑是纯技术上的,与传统的天文观测不同,射电天文对大气质量和可见光干扰的要求不高,但要尽量避免非可见光频段的电磁干扰。他们跑了许多地方,最后选择了一个电磁环境最优的地点,这是西北的一个偏僻山区。
  这里的黄土山上几乎没什么植被,水土流失产生的裂谷使山地远远看去像老人布满皱纹的面孔。在初步选定了几个建站点后,课题组在一个大部分民屋都是窑洞的村庄旁停留休整,村里的生产队长似乎认定叶文洁是个有学问的人,就问她是否会讲外国话——她问是哪国话,队长说不知道——要是会讲,他就派人上山把白求恩叫下来,队里有事同他商量。
  “白求恩?”叶文洁很惊奇。
  “俺们也不知道那个外国人的名字,都那么叫他。”
  “他给你们看病吗?”
  “不,他在后山上种树,已经种了快三年了。”
  “种树?干什么?”
  “他说是为了养鸟,一种照他的说法快要绝种的鸟。”
  叶文洁和同事们都很惊奇,就请队长带他们去看看。沿着山路登上了一个小山顶后,队长指给他们看,叶文洁眼前一亮——看到这贫瘠的黄土山之间居然有一片山坡被绿树林覆盖,像是无意中滴到一块泛黄的破旧画布上的一小片鲜艳的绿油彩。
  叶文洁一行很快见到了那个外国人,除了他的金发碧眼和身上穿的那套已经破旧不堪的牛仔服,看上去与当地劳作一生的农民已经没什么两样,甚至连他的皮肤也被晒成了当地人一样的黄黑。他对来访者似乎兴趣不大,自我介绍叫麦克·伊文斯,没说自己的国籍,但他的英语带有很明显的美国口音。他住在林边两间简陋的土坯房中,房里堆满了植树工具:锄头、铁锨和修剪树枝用的条锯等,都是当地很粗笨的那种。酉北的沙尘在那张简陋的床和几件简单的炊具上落了一层,床上堆了许多书籍,大都是生物学方面的,叶文洁注意到有一本彼得·辛格的《动物解放》。能看到的现代化的玩意儿就是一台小收音机,里面的五号电池用完了,在外面接了一节一号电池,还有一架旧望远镜。伊文斯说,很抱歉不能请他们喝什么,咖啡早就没有了,水倒是有,可他只有一个杯子。
  “您在这里到底做什么呢?”叶文洁的一个同事问。
  “当救世主。”
  “救……救当地人吗?这里的生态环境确实是……,,
  “你们怎么都这样?!”伊文斯突然爆发出一股莫名的怒气,“难道只有拯救人类才称得上救世主,而拯救别的物种就是一件小事?是谁给了人类这种尊贵的地位?不,人不需要救世主,事实上他什1现在过得比应得的好多了。”
  “听说你在救一种鸟?”
  “是的,一种燕子,是西北褐燕的一个亚种,学名很长我就不说了。每年春天,它们沿着远古形成的固定迁徙路线从南方返回时,只能把这一带作为目的地,但这里的植被一年年消失,它们已经找不到可以筑巢和生活的树丛了。当我在这里发现它们时,这个种群的数量已不足万只,这样下去五年内这个物种就会灭绝。现在,我种的这片树林给一部分燕子提供了一个落脚点,种群数量已经开始回升,当然,我还要种更多的树,扩大这个伊甸园的面积。”
  伊文斯让叶文洁他们拿着望远镜看,在他的指引下,大家看了半天,才在树丛中看到了几只黑灰色的鸟儿出没。
  “很不起眼,是吗?它们当然没有大熊猫那样引人注目,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这样不为注意的物种灭绝。”
  “这些树都是你一个人种的吗?”
  “大部分是,开始时我也雇当地人来干,可很快没有那么多钱了,树苗和引水什么的都很花钱……可你们知道吗?我父亲是亿万富翁,他是一个跨国石油公司的总裁,但他不再给我钱,我也不想用他的钱了。”
  伊文斯的话匣子打开了,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十二岁那年,我父亲公司的一艘三万吨级的油轮在大西洋沿岸海域触礁,两万多吨的原油泄入海中。当时,我们一家正在距事故发生海域不远处的度假别墅中。父亲得知这消息后,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推卸责任和减小自己公司的损失。那天下午,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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