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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马上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脱水!脱水!!”
跟着这匹马跑来的,是一大群牛马和其他动物。它们的身上都带着火焰,在大地上织成一张移动的火毯。巨日已从地平线上升起了一半,占据了半个天空,大地似乎正顺着一堵光辉灿烂的大墙缓缓下沉。汪淼可以清晰地看到太阳表面的细节,火焰的海洋上布满涌浪和旋涡,黑子如幽灵般沿着无规则的路线漂浮,日冕像金色的长袖懒洋洋地舒展着。
大地上,已脱水和未脱水的人都燃烧起来,像无数扔进炉膛的柴火,其火焰的光芒比炉膛中燃烧的碳块都亮,但很快就熄灭了。
巨日迅速上升,很快升到了正空,遮盖了大部分天空。汪淼仰头看去,感觉突然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这之前他是在向上看,现在似乎是在向下看了。巨日的表面构成了火焰的大地。他感觉自已正向这灿烂的地狱坠落!
大地上的湖泊开始蒸发,一团团雪白的水蒸汽成蘑菇云状高高升起,接着弥散开来,遮盖了湖边人类的骨灰。
“恒纪元将继续,宇宙是一台机器,我造出了这台机器;恒纪元将继续,宇宙是……”
汪淼扭头一看,这声音是从正在燃烧的墨子发出来的,他的身体包含在一根高高的橘黄色火柱之中,皮肤在发皱和炭化,但双眼仍发出与吞噬他的火焰完全不同的光芒。他那已成为燃烧的炭杆的双手捧着一团正在飞散的绢灰,那是第一份万年历。汪淼自己也在燃烧,他举起双手,看到了两根火炬。
巨日很快向西移去,让出被它遮住的苍穹。沉没于地平线下,下沉的过程很快,大地似乎又沿着那堵光墙升起。耀眼的晚霞转瞬即逝,夜幕像被一双巨手拉扯的大黑布般遮盖了已化为灰烬的世界。刚刚被烧灼过的大地在夜色下发着暗红色的光,像一块从炉中夹出来不久的炭块。汪淼在夜空中看到群星出现了一小会儿,很快,水汽和烟雾遮住了天空,也遮住了处于红炽状态的大地上的一切,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混沌之中。一行红色的字出现:
第141号文明在烈焰中毁灭了。该文明进化至东汉层次。
文明的种子仍在。她将重新启动。再次开始在三体世界中命运莫测地进化,欢迎您再次登录。
汪淼摘下V装具,精神上的震撼稍稍平息后,又一次有了那种感觉:《三体》是故意伪装成虚假,但拥有巨大纵深的真实;而眼前的真实世界,倒像一幅看似繁复庞杂实则单薄表浅的《清明上河图》。
第二天汪淼去纳米中心上班,除了因他昨天没来导致的一些小小的混乱外,一切如常。他发现工作是一种有效的麻醉剂,投身于其中,就暂时躲开了那噩梦般的困扰。一整天他有意使自己保持忙碌状态,天黑后才离开实验室。
一走出纳米中心的大楼,汪淼又被那噩梦的感觉追上了,他觉得布满群星的夜空像一面覆盖一切的放大镜,他自己是镜下的一只赤裸的小虫,无处躲藏。他必须再为自己找些事情做,想到应该再去看看杨冬的母亲了,就驱车来到了叶文洁家。
杨母一个人在家,汪淼进去时她正坐在沙发上看书,他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既老花又近视,看书和看远处时都要换戴眼镜。杨母见到汪淼很高兴,说他的气色看上去比上次好多了。
“都是因为您的人参。”汪淼笑笑说。
杨母摇摇头,“那东西成色不好,那时,在基地周围能采到很好的野山参。我采到过一枝有这么长的……不知现在那里怎么样,听说已经没有人了。唉,老了,最近总是在想以前的事。”
“听说在'文革'中,您吃过不少苦。”
“听小沙说的吧?”杨母轻轻摆摆手,像拂去面前的一根蛛丝,“过去了,都过去了……昨天小沙来电话,急匆匆的,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明白,只听出来你好像遇到什么事。小汪啊,其实,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当年以为天要塌下来的那些大事,其实没有什么的。”
“谢谢您。”汪淼说,他又感到了那种难得的温暖。现在,眼前这位历经沧桑变得平静淡泊的老人,和那位无知而无畏大史,成了他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的两根支柱。
杨母接着说:“说起'文革',我还是很幸运的,在活不下去的时候,竟意外地到了一个能活下去的地方。”
“您是说红岸基地吗?”
杨母点点头。
“那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最初还以为纯属传说呢。”
“不是传说,要是想知道,我给你讲讲自己经历过的那些事。”
杨母这一说令汪淼有些紧张。“叶老师,我只是好奇而己,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哦,没什么的,就当我找人说说话吧,我这阵子也确实想找人说说话。”
“您可以到老年活动室什么的去坐坐,多走动走动总是不寂寞。”
“那些退休的老家伙们好多都是我在大学的同事,但总是同他们融不到一块儿。大家都喜欢念念叨叨地回忆往事,但都希望别人听自己的,而对别人说的都厌烦。红岸那些事,也就你感兴趣了。”
“现在说总还是有些不方便吧?”
“那倒是,毕竟还属于机密。不过那本书出了以后,许多亲历过的人也都在说,都是公开的秘密了。写那本书的人很不负责任,他的目的先放到一边,书中的许多内容也与事实有很大出入,纠正一下也是应该的。”
于是,杨母向汪淼讲述了那段还未尘封的往事。
12。红岸之二
刚进入红岸基地时,叶文洁没有被分配固定工作,只是在一名安全人员的监视下干一些技术上的杂事。
早在上大二时,叶文洁同后来的研究生导师就很熟悉。他对叶文洁说,研究天体物理学,如果不懂实验技术,没有观测能力,理论再好也没有用,至少在国内是这样。这与她父亲的观点倒是大相径庭。但叶文洁是倾向于同意这种看法的,她总感觉父亲太理论了。导师是国内射电天文学的开创者之一,在他的影响下,叶文洁也对射电天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因此自学了电子工程和计算机专业(注:当时在大部分院校,这两个专业是一体的),这是该学科实验和观测的技术基础。在读研究生的两年中,她同导师一起调试国内第一台小型射电望远镜,又积累了不少这方面的经验。没有想到,她的这些知识竟在红岸基地派到了用场。
叶文洁最初在发射部做设备维护和检修,很快成了发射部不可缺少的技术骨干,这让她有些不解。她是基地里唯一不穿军装的人,更由于她的身份,所有人都同她保持距离,这使得她只能全身心投入工作中以排遣孤寂。但这也不足以说明问题,这毕竟是国防重点工程,难道这里的技术人员就那么平庸,非要让她这个非工科出身也没有工作经验的人轻易代替吗?
她很快发现了一些原因。与表面看到的相反,基地配备的都是二炮部队最优秀的技术军官,这些卓越的电子和计算机工程师,她再学一辈子可能也赶不上。但基地地处偏僻,条件很差。而且红岸系统的主要研制工作己经结束,只是运行和维护。在技术上也没有什么做出成果的机会,大多数人都不安心工作,他们知道,在这种最高密级的项目里,一旦进入技术核心岗位,就很难调走。所以人们在工作中都故意将自己的能力降低很多,但还不能表现落后,于是领导指挥向东,他就卖力气地向西,故意装傻,指望领导产生这样的想法:这人也尽力了,但就这么点能力和水平,留他没什么用,反而碍手碍脚的。
许多人真的这样成功地调离了。在这种情况下,叶文洁不知不觉中成了基地的技术中坚。但走到这个位置的另一个原因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红岸基地至少在她接触的部分,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先进技术。
进入基地后。叶文洁主要在发射部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她的限制渐渐放松,那名时刻陪着她的监视人员也取消了,她可以接触红岸系统的大部分结构。也可以阅读相应的技术资料。当然,禁止她接触的东西还是有的,比如计算机控制部分,就绝刘禁止她走近。但叶文洁后来发现,那一部分对红岸系统的作用远没有她以前想象的那么大。比如发射部的计算机,是三台比DJS130还落后的设备。使用笨重的磁心存贮器和纸带输入,最长的无故障小时数不超过十五小时。她还看到过红岸系统的瞄准部分,精度很低,可能还不如一门火炮的瞄准装具。
这天,雷政委又找叶文洁谈话。现在,在她的眼中,杨卫宁和雷志成换了个位置。在这个年代,作为最高技术领导的杨卫宁在政治上的地位并不高,离开技术就没有什么权威了。对部下也只能小心翼翼的,连对哨兵说话都要客气些,否则就是知识分子对“三结合”和思想改造的态度问题。于是,遇到工作上不顺心的时候,叶文洁就成了他唯一的出气筒。但随着叶文洁在技术上变得越来越重要。雷政委渐渐改变了最初对她的粗暴和冷漠,变得和蔼起来。
“小叶啊,到了现在,对发射系统这块你已经很熟悉了,这也是红岸系统的攻击部分,是它的主体,说说你对这套系统的整体看法?”雷政委说,他们这时坐在雷达峰的那道悬崖前,这里是基地最僻静的所在。那笔直的绝壁似乎深不见底,最初令叶文洁胆战心惊,但现在她很喜欢一个人到这里来。
对雷政委的问话,叶文洁有些不知所措。她只负责设备的维护和维修,对红岸系统的整体情况,包括它的作用方式、攻击目标等,一概不知,也不允许她知道,每次常规发射她都不能在场。她想了想,欲言又止。
“大胆说吧。没关系。”雷政委扯下身边的一根草手里摆弄着说。
“它……不过就是一台无线电发射机嘛。”
“不错,它就是一台无线电发射机。”雷政委满意地点点头,“你知道微波炉吗?”叶文洁摇摇头。
“西方资产阶级的奢侈玩意儿,用微波被吸收后产生的热效应加热食物。我以前在的那个研究所,为了精密测试某种元件的高温老化,从国外进口了一台。我们下了班也用它热馒头、烤土豆。很有意思,里面先热,外头还是凉的。”雷政委说着站了起来,来回踱步,他走得如此贴近悬崖边缘,令叶文洁十分紧张,“红岸系统就是一台微波炉,加热的目标是敌人在太空中的航天器。只要达到0。1~1/平方厘米的微波能量辐射,就可直接使卫星通信、雷达、导航等系统的微波电子设备失效或烧毁。”
叶文洁恍然大悟。红岸系统虽然只是一台电波发射机,但并不等于它就是个寻常之物,最令她吃惊的是它的发射功率,竟然高达二十五兆瓦!这不仅远大于所有的通讯发射功率,也大于所有的雷达发射功率。红岸系统由一组庞大的电容提供发射能量,由于功率巨大,它的发射电路也与常规的有很大不同。叶文洁现在明白了这种超大发射功率的用途,但她立刻想到了个问题:
“系统发射的电波,好像是经过调制的。”
“是的,但这种调制与常规无线电通讯完全不同,不是为了加载信息,而是用变化的频率和振幅突破敌人可能进行的屏蔽防护,当然,这些还都在试验中。”
叶文洁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