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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春-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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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钧还没走到房门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经睡了吧?”顾太太笑道:“没有没有,还早着呢。”世钧走进来,一屋子人都笑脸相迎,带着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桢一眼看见他手里拎着一只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惊,再看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车。我想我上这儿来说一声。了?“世钧道:”刚才来了个电报,说我父亲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把箱子放下,那样子仿佛不预备坐下了。曼桢也和他一样,有点心乱如麻,只管怔怔地站在那里。还是顾太太问了一声:”几点钟的车?“世钧道:十一点半。摘掉围巾,搁在桌上。
  顾太太搭讪着说要泡茶去,就走开了,而且把其余的儿女们一个个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开了,只剩他和曼桢两个人。曼桢道:“电报上没说是什么病?不严重吧?”世钧道:电报是我母亲打来的,我想,要不是很严重,我母亲根本就不会知道他生病。我父亲不是另外还有个家么,他总是住在那边。“曼桢点点头。世钧见她半天不说话,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儿担心他一时不会回来,便道:”我总尽快地回来。厂里也不能够多请假。“曼桢又点点头。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们究竟交情还浅,这回他们算是第一次尝到别离的滋味了。曼桢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家里地址我还不知道呢。”她马上去找纸笔,世钧道:“不用写了,我一到那儿就来信,我信封上会注明的。”曼桢道:还是写一个吧。一种凄凉的况味。
  世钧写完了,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你别出来了,你伤风。”曼桢道:“不要紧的。”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来。弄堂里还没有闩铁门,可是街上已经行人稀少,碰见两辆黄包车,都是载着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灯了,只有一家老虎灶,还大开着门,在那黄色的电灯光下,可以看见灶头上黑黝黝的木头锅盖底下,一阵阵地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气来。一走到他家门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过这里,不由得就有些恋恋的。天气是真的冷起来了,夜间相当寒冷了。
  世钧道:“我对我父亲本来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见他,也不知为什么,叫我心里很难过。”曼桢点头道:“我听见你说的。”世钧道:“还有,我最担心的,就是以后家里的经济情形。其实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里简直乱极了。”
  曼桢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块儿去,我也不必露面,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住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你有一个人在旁边,可以随时地跟我说说,你心里也痛快点儿。
  世钧望着她笑道:“你瞧,这时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结了婚就好办了,那我们当然一块儿回去,也省得你一个人在这儿惦记着。”曼桢白了他一眼道:“你还有心肠说这些,可见你不是真着急。”
  远远来了辆黄包车。世钧喊了一声,车夫过街往这边来了。世钧忽然又想起来,向曼桢低声叮嘱道:“我的信没有人看的,你可以写得——长一点。”曼桢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说用不着写信了,没有几天就要回来的?我就知道你是骗我!”世钧也笑了。
  她站在街灯底下望着他远去。
  次日清晨,火车到了南京,世钧赶到家里,他家里的店门还没开。他从后门进去,看见包车夫在那里掸拭包车。世钧道:“太太起来了没有?”包车夫道:“起来了,一会儿就要上那边去了。”说到“那边”两个字,他把头部轻轻地侧了一侧,当然“那边”就是小公馆的代名词。世钧心里倒怦地一跳,想道:“父亲的病一定是好不了,所以母亲得赶到那边去见一面。”这样一想,脚步便沉重起来。包车夫抢在他前面,跑上楼去通报,沈太太迎了出来,微笑道:“你倒来得这样快。
  我正跟大少奶奶说着,待会儿叫车夫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车。“大少奶奶带着小健正在那里吃粥,连忙起身叫女佣添副碗筷,又叫她们切点香肠来。沈太太向世钧道:”你吃了早饭就跟我一块儿去吧。“世钧道:”爸爸的病怎么样?“沈太太道:”这两天总算好了些,前两天可吓死人了!我也顾不得什么了,跑去跟他见了一面。看那样子简直不对,舌头也硬了,话也说不清楚。现在天天打针,医生说还得好好地静养着,还没脱离险境呢。我现在天天去。“
  他母亲竟是天天往小公馆里跑,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亲相处,世钧简直不能想象。尤其因为她母亲这种女人,叫她苦守寒窑,无论怎么苦她也可以忍受,可是她有她的身分,她那种宗法社会的观念非常强烈,决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虽然说是为了看护丈夫的病。但是那边又不是没有人照顾,她跑去一定很不受欢迎的,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事。世钧不由得想起她母亲平时,一说起他父亲,总是用一种冷酷的口吻,提起他的病与死的可能,她也很冷静,笑嘻嘻地说:“我也不愁别的,他家里一点东西也不留,将来我们这日子怎么过呀?要不为这个,他马上死了我也没什么,反正一年到头也看不见他的人,还不如死了呢!”言犹在耳。
  吃完早饭,他母亲和他一同到父亲那里去,他母亲坐着包车,另给世钧叫了一辆黄包车。世钧先到,跳下车来,一揿铃,一个男佣来开门,看到他仿佛很诧异,叫了声“二少爷。世钧走进去,看见姨太太的娘在客室里坐着,替她外孙女儿编小辫子,一个女佣蹲在地下给那孩子系鞋带。姨太太的娘一面编辫子一面说:”可是鼓楼那个来了?——别动,别动,爸爸生病呢,你还不乖一点!周妈你抱她去溜溜,可别给她瞎吃,啊?“世钧想道:”'鼓楼那个'想必是指我母亲,我们不是住在鼓楼吗?倒是人以地名。“这时候”鼓楼那个“
  也进来了。世钧让他母亲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一同上楼。他这是第一次用别人的眼光看他的母亲,看到她的臃肿的身躯和惨淡的面容。她爬楼很吃力,她极力做出坦然的样子,表示她是到这里来执行她的天职的。
  世钧从来没到楼上来过。楼上卧室里的陈设,多少还保留着姨太太从前在“生意浪”的作风,一堂红木家具堆得满坑满谷,另外也加上一些家庭风味,淡绿色士林布的窗帘,白色窗纱,淡绿色的粉墙。房间里因为有病人,稍形杂乱,啸桐一个人睡一张双人床,另外有张小铁床,像是临时搭的。姨太太正倚在啸桐的床头,在那里用小银匙喂他吃桔子汁,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啸桐不知道可认为这是一种艳福的表演。他太太走进来,姨太太只抬了抬眼皮,轻轻地招呼了一声“太太”,依旧继续喂着桔子水。啸桐根本眼皮也没抬。沈太太却向他笑道:“你看谁来了!”姨太太笑道:“咦,二少爷来了!”
  世钧叫了声“爸爸”。啸桐很费劲地说道:“嗳,你来了。你请了几天假?”沈太太道:你就别说话了,大夫不是不叫你多说话么?唇边来碰碰他,他却厌烦地摇摇头,同时现出一种采促的神气。姨太太笑道:“不吃啦?”他越是这样,她倒偏要卖弄她的温柔体贴,将她衣襟上掖着的雪白的丝巾拉下来,替他嘴上擦擦,又把他的枕头挪挪,被窝拉拉。
  啸桐又向世钧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沈太太道:“你放心,他不会走的,只要你不多说话。”啸桐就又不言语了。
  世钧看了他父亲,简直不大认识,当然是因为消瘦的缘故,一半也因为父亲躺在床上,没戴眼镜,看着觉得很不习惯。姨太太问知他是乘夜车来的,忙道:“二少爷,这儿靠靠吧,火车上一下来,一直也没歇着。”把他让到靠窗一张沙发椅上,世钧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沈太太坐在啸桐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屋里静悄悄的。楼下有个孩子哇哇哭起来了,姨太太的娘便在楼下往上喊:“姑奶奶你来抱抱他吧。”姨太太正拿着个小玻璃碾子在那里挤桔子水,便嘟囔道:“一个老太爷,一个小太爷,简直要了我的命了!老太爷也是罗唆,一样一个桔子水,别人挤就嫌不干净。”
  她忙出忙进,不一会,就有一个老妈子送上一大盘炒面,两副碗筷来,姨太太跟在后面,含笑让太太跟二少爷吃面。世钧道:“我不饿,刚才在家里吃过了。”姨太太再三说:“少吃一点吧。”世钧见他母亲也不动箸,他也不吃,好像有点难为情,只得扶起筷子来吃了一些。他父亲躺在床上,只管眼睁睁地看着他吃,仿佛感到一种单纯的满足,唇上也泛起一丝微笑。世钧在父亲的病榻旁吃着那油腻腻的炒面,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凄梗的感觉。
  午饭也是姨太太吩咐另开一桌,给沈太太和二少爷在老爷房里吃的。世钧在那间房里整整坐了一天,沈太太想叫他早点回家去休息休息,啸桐却说:“世钧今天就住在这儿吧。”
  姨太太听见这话,心里十分不愿意,因笑道:“嗳哟,我们连一张好好的床都没有,不知道二少爷可睡得惯呢!”啸桐指了指姨太太睡的那张小铁床,姨太太道:“就睡在这屋里呀?你晚上要茶要水的,还不把二少爷累坏了!他也做不惯这些事情。”啸桐不语。姨太太向他脸上望了望,只得笑道:“这样子吧,有什么事,二少爷你叫人好了,我也睡得警醒点儿。”
  姨太太督率着女佣把她床上的被褥搬走了。她和两个孩子一床睡,给世钧另外换上被褥,说道:“二少爷只好在这张小床上委屈点吧,不过这被窝倒都是新钉的,还干净。”
  灯光照着苹果绿的四壁,世钧睡在这间伉俪的情味非常足的房间里,觉得很奇怪,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姨太太一夜工夫跑进来无数遍,嘘寒问暖,伺候啸桐喝茶,吃药,便溺。世钧倒觉得很不过意,都是因为他在这里过夜,害她多赔掉许多脚步。他睁开眼来看看,她便笑道:“二少爷你别动,让我来,我做惯的。”她睡眼惺忪,发髻睡得毛毛的,旗袍上扣也没扣好,露出里面的红丝格子纺短衫。世钧简直不敢朝她看,因为他忽然想起凤仪亭的故事。她也许想制造一个机会,好诬赖他调戏她。他从小养成了这样一种观念,始终觉得这姨太太是一个诡计多端的恶人。后来再一想,她大概是因为不放心屋角那只铁箱,怕他们父子间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所以一趟趟地跑来察看。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为觉得世钧胃口不大好,以为他吃不惯小公馆的菜,第二天她来,便把自己家里制的素鹅和莴笋圆子带了些来。这莴笋圆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莴笋腌好了,长长的一段,盘成一只暗绿色的饼子,上面塞一朵红红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钧笑道:“昨天你在家里吃早饭,我看你连吃了好两只,想着你也许爱吃。”啸桐看见了也要吃。他吃粥,就着这种腌菜,更是合适,他吃得津津有味,说:“多少年没吃到过这东西了!”姨太太听了非常生气。
  啸桐这两天精神好多了。有一次,帐房先生来了。啸桐虽然在病中,业务上有许多事他还是要过问的,有些事情也必须向他请示。因为只有他是一本清账,整套的数目字他都清清楚楚记在他脑子里。帐房先生躬身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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