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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当太过于自私。我愿意你们幸福。”
舅父说这个话时,虽然非常诚恳自然,但总不免现出一点忧郁。
萝摇摇头,把眉微皱,“舅父,不行了。”
“什么不行?”
“我不能嫁士平先生。”
“你昨天不是还说你们互相恋爱吗?”
“但恋爱同结婚是两件事。”
“没有这种理由,你不要太把这件事的幻想成分加浓了,这于你可不是幸福。”
“我不打算嫁谁!”
“你们又闹翻了吗?”
“并没闹过。不过这件事昨天也同他说到了。我是不许任何人对我有这无理要求的。士平先生很懂事,当然会了解我这个理由。我现在还不是嫁人的时候。将来或者要同人结婚,也说不定,可是我不会同士平先生结婚的。凡是熟人我都不欢喜,我看得出爱我的人弱点,我为了自私,我要独身下去。
士平先生我不爱他了,因为先前我以为他年纪大一点,一定比陈白实在一点,可是昨天我就醒悟过来了。男子全是一样的,都要不得。虚伪小气,不可设想。“
“当真这就是你的见解吗!”
“我从不想在舅父面前用谎话来自救。”
“你为什么要告我这件事?为什么昨天说的同今天又完全不同了?”
“我是对的,因为我不隐瞒到舅父。至于舅父在这事上失望。可不是我的过失。”
舅父含着发愁的眼睛,瞅到萝的脸部,觉得在这年青女子脑内活动的有种种不可解释的神秘。
他不再说什么话,因为要说的话全是无用处的废话。萝还是往日样子,活泼而又明艳,使舅父总永远有点炫目,生出惊讶。舅父为她这件事计划了许久,还以为已经在一种大量情形中,饶恕了甥女的行为,也原谅了士平先生的过失,正想应当如何在经济方面,扣出一笔钱来为这两人成立家庭,谁知两天以来一切情形又完全不同了。他在这事上本来不甚赞同,可是到已经决定赞同时,却听到破裂的消息,这绅士,把心上的重心失去,一种固持的思想在脑中成长,他不想再参加任何主张任何意见了。
因为舅父的狼狈,萝只觉得好笑。每一个人的行为动机,都隐藏在自己方便的打算下,悲哀与快乐,也随了这方便与否作为转移。舅父的沉默,使萝看得出自己与舅父冲突处,是些什么事。
她见到舅父那惨然不乐的样子,不能不负一点把空气缓和过来的责任,她说,“舅父,这事我要求你莫管倒好一点。
你还是仍然做士平先生的老朋友,谈谈戏剧,谈谈经济,两人互相交换趣味是不错的。你不必太为我操心了,凡是我的事,我知道处置我自己!我处置得不好,这苦恼是应当记在我名下的,我处置得好,我自然就幸福!你不要太关切我了,这是无益处的。“
舅父说,“好吧,我一切不管了。我尽你去,可是你也不要把你的事拿来同我说。我非这样自私不可,不然我的地位很不容易应付,我的情绪也受不了这样折腾!”
“舅父能够不闻不问是好的。知道了,也能处之泰然坦然,保持到你的绅士身分——外表与心情,一切维持到安定,若能够这样,我倒又愿意舅父每事都知道的。”
“我做不成你所说的完全绅士,我还是不必知道好一点。
到什么时候一定要同谁订婚时,再来告我一声,就得了。“
“舅父这话说得好象伤心得很!”
“实在有一点儿伤心,但为了你的原故,我想就是这样办也好。”
“我是不想用自己的行为,烦恼到亲爱的舅父的。”
“你是这一个时代的人,行为使中年人看不惯,这错处,一定不是你的错处!”
“士平先生也说到这个了。”
“当然要说到这个。因为士平先生看来虽然可以作为你们演剧运动的领袖,却仍然是同我在一个世界里一种空气中长大的人。我也算定他要失败的,他在这事上不是很苦恼过吗?”
“我不过问,也不想十分清楚,因为我不是为同情这种苦恼而生的人。”
“你怎么样问他说的?”
“我说我永远是我自己的人,不能尽谁的热情或温情占去。”
“他怎么说?”
“他笑,很勉强。他使我不快乐,是那样有知识有思想的中年人,也居然保留到一种人类最愚蠢的本能。他见到我同一个学生稍稍接近了一点,就要妒嫉。他虽然极力隐忍到他这弱点,总仍然不能不在言语上态度上轻视旁人。因为这样,我把问题向他提出来了。我是因为不承认爱我的男子,用得着妒嫉,使我负一种条约上义务,所以同陈白分手了的。现在士平先生不幸,又为了这点事,把我对他的幻想失去了。”
“那你此后再演戏不演?”
“为什么戏也不演了呢?恋爱同演戏完全是两件事。我为演戏而同他们去在一处,谁也不能使我难堪。还有,是我因为好奇,我要演戏,才能满足我这好奇的心。”
“萝,你的言语越说越危险了。我担心你的未来日子,我愿意你不要演剧了。”
“舅父的意思又是在为你自己打算了。”
“不是为自己,完全为你——也可以说,完全为其他的人。
在这里我不得不说士平先生把你带到不幸方向上去,你慢慢变成剧本上的角色,不再是往日的你了!“
“因为这样舅父就悲观了?”
“因为这样你成为孤立的人了。”
“我羡慕的就是孤立无援。我希望的就是独行其是。”
“你是一个英雄,可是将来一定跌在平凡的阱里。一个同习惯作战的人,到后来总是免不了粉身碎骨。”
“我不为这个所威胁。我明知用舅父生活作证,是保守得到了胜利。可是我现在应当选择那使我粉骨碎身的事,机会一来,我就非常勇敢跳下阱里去!”
“到那时你想爬起可迟了。”
“我决不这样懦怯!若是说追悔原是人类所有的一种本能,这一定是那些欢喜悲呀愁呀男女所有的本能。”
“你永不追悔吗?”
“因为我认定那是愚蠢事情。”
“人要那么聪明有什么用处?人是应当——”“我想我应当做的是去生活。我欢喜的就是好的。我要的就去拿来,不要的我就即刻放下。舅父,我正在学做一个好人,道德,正义,都建筑在我生活态度上面。舅父不要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了,我要舅父信托我,比要别人爱我还深。因为得到舅父的信托,我才可以不受这一方面的拘束,去勇敢的做人。”
“萝,你的道白的本领可太好了。你说的使我无从反驳。
你说的都是对的,我只怕这些只是你的言语,却不是你的思想。你是好象因为说过了才去做,却不是要做的才说出来。我劝你不要演剧了,不去每天演读剧本,是因为你可以得到一个机会,运用你的思想比运用你的口多一点。“
“我相信这是舅父的好意,可仍然不大适合于我的性情。
我正想从言语上建设我的真理,我可以求生活同言语一致。“
“你这试验仍然是危险的,所以我总觉得不大好,要我说为什么不好也找不出理由,但舅父的顽固是建设到四十多年的生活经验上,这个是你很分明的。”
“舅父,我服从你了!并不是因为你的真理,是因为你的可怜。我应当使你快乐一点,这是我所感觉到的一点点对人的责任。你说的话我再去想想,若想得明白,我一定还能做出使你快乐的事!”
绅士这时记起那个死去的妹子,在临嫁人时象也说过这样一类话语,二十年来的人事浮上了眼底,心中有点凄惶,不想再说什么了,过一会儿就回到自己那小小书房去了。
萝懂得舅父的心情。只要舅父不和她说话,她的口没有了用处时,她就可以体会得到这绅士对于她的关心的。把舅父的意见去考虑,也是一种可能的事,但她知道考虑原是一种愚行,因为凡是事情凭了考虑去应付,不过是可以处置那件事到自己合意一点情形下去罢了。凡事合自己意时就很少同时能合别人的意。所以她认为考虑仍然近于愚蠢答应了舅父去考虑,其实结果说什么,她在考虑以前也就知道了。
她把话太说多了,都不大有用处,这是她很懂的。她想到沉默,因为沉默便是休息。可是沉默的机会一来,她就寂寞起来了。同一切人说话时,在言语上她看出她自己是一个英雄,抵抗的无不披靡,反驳的全属失败。同一切人在一处时,她也看出她自己是一个英雄,强项的即刻柔软,骄傲的变成谦卑。但把自己安置到无人的境界里去,敌人既然没有,使她气壮神王的一切皆消失在黑暗里,她就恐惧起来了。她于是愈思索愈见得惶恐,但愿意自己十分安分的做一个平常女人,但愿同过去的眼前的离开。……这些心情同时骚扰到这人灵魂,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为了不能那么过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反省日子,她心想,她应当是世界上热闹里活下去的人,舅父的劝告,虽一时使她冷静一点,到第二天,她仍然是往日的她,又在一种动的生活中生活了。
舅父上楼半天不下来,萝心上有点不安。舅父为这事情的变化感到难堪,萝则以为一切完全非常自然。年龄的距离使两个人显出争斗冲突,舅父在平时总是输给甥女,今天的情形,有点稍稍不同了。
萝一个人坐在楼下廊前,想到眼前的人事,总觉得好笑。
舅父的好管闲事脾气,就永远使她有点难于处置。一时象是非常明白这个中年人,一时又极糊涂,因此对于舅父的行为,萝虽说一面在怜悯原谅,一面总要打算到终究还是离开这中年人好一点。她这时就想到应当如何离开舅父的计划。她想到一个人如何去独立生活。她想到如何在一群男子中过着日子,恋爱,革命,演戏,尽她所欢喜的去做,尽那新的来到身边,尽一些蠢人同聪明人都轮流的在机会中接近自己,要这样才能饱足她对于人类的好奇本能。发现一切,把握一切,又抛弃一切,她才能够对于生存有持久继续的兴味。因为一切所见所闻的生活皆不大合乎自己性情,所以每想到那些生活以外的生活时,她的心,就得到一种安顿了。
舅父的行为她又象是能够原谅的。她怜悯他,她嘲笑他,然而同时也敬重他。在这事情上她留下了永远的矛盾。这时虽计划到如何离开舅父,听到上面娘姨走下楼来,拿取牛奶,就问娘姨,先生在做什么事情。听到说舅父仍然躺在榻上看书,她才放心了。
到后她唱歌,因为她快乐了,即或知道舅父不甚高兴,她仍然唱了许久,且走到舅父书房去,问舅父答应过她的无线电收音机什么时候可以买来。
吃过了午饭,下午约三点钟时节,萝请求舅父同她到××去买一点东西,在××路上,见到士平先生一个人在太阳下走着,舅父把车停在路旁,士平先生于是站到车边了。萝坐在车上,喊士平先生,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并且为什么这时在这大太阳下走。
士平先生似乎毫不注意到萝的关心样子,只仿佛同绅士说,“因为要到×××路去开会,先应当往××去找一个人,所以走一回,把道路也熟习一点。”
萝看到这神气,以为这是士平先生的谎话,且觉得士平先生的可怜相,就问开的是什么会。士平先生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