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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行!叫他们去野吧,今晚咱娘们也野一把,来,喝酒呀,咱说说咱娘们之间的话……”
那文擎起酒盅,眼泪掉下来了。文他娘说:“老大媳妇,你这是怎么了?这酒还没喝,泪珠子怎么就掉下来了?”那文说:“娘,这堂屋的大炕,就是比我们小炕热,坐在这里喝酒吃饭就赶上我们王爷府里殿堂了,端起酒盅,我就想喊……”玉书笑着问:“想喊什么?”那文说:“想喊——左右丫头,单弦伺候,上下仆人,洗耳静听,且看我酒到酣处,文房四宝来,我挥诗一首,与月同醉,怎一个好字了得……”众人大笑。那文说:“娘,我敬你一杯,这日子我想了多少回了……”
女人们的笑声传来。朱开山和传文、传杰坐在传文房炕上。传文说:“爹,你今天是怎么了?领我们到镇上转了一圈儿就回来了,不是说好了喝酒听戏吗?”朱开山说:“我那是和你娘说着玩的,我哪舍得花那个钱哪。”传杰说:“爹,我饿得实在不行了,你闻闻,那屋又是肉又是酒多香啊,咱上那屋吃饭去吧,走吧,爹。”朱开山说:“不能去!咱一进屋就叫她们笑话了,爷们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挺着吧,我倒想知道知道,她们成天在一个院里,怎么还要背着咱们说一些悄悄话……”朱开山说着笑了。传文说:“爹,这可不像你做的事。”朱开山说:“赶上一个丰收年,日子过好了,就生出些闲情稚气来,我多少年没这么高兴了,不过现在就是肚子饿了点儿,传文,你屋里没什么吃的?”传文说:“今天也没做饭,没什么吃的。”朱开山说:“我估摸着,她们多少能给咱们留点儿残羹剩饭。”朱开山刚说完,只听文他娘的声音传过来:“你爹算个什么东西!”爷仨都一愣。
文他娘刚放下酒盅,有些许醉意,抹了把嘴说:“我说给你们听听,你别看他现在成天背着手,板着个脸,像个门神似的,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当年我也是花啊朵的,十里八村的也有点儿名声。你爹呢,鬼着呢,看好了我,就是不开口,天天帮我种地,天不亮就来了,天摸黑才回去,没有一句话,还自己带着干粮和水罐,秀儿,比你追传武的时候可痴了……”秀儿笑了笑。
文他娘说:“待会儿再说你的事,咱先开个场,说点儿高兴的事。”院里传来朱开山的咳嗽声。那文小声地说:“娘,我爹他们回来了,你就别说了。”文他娘又喝了一盅酒说:“他回来就回来吧,我告诉你们,我今天是真高兴,院里从来没有这么清静过,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敞亮过,刚才说到哪儿了?”朱开山又是一阵大声咳嗽。
文他娘又喝了一盅,冲外面喊说:“听动静上火了吧?不要紧,厢房里有香油,你冲口香油水喝吧。”说着,冲媳妇们一笑道:“他朝我发威呢,抹不开面子了,我偏要说。刚才说到,他天天帮我种地,那地种得可好哇,那天犁地,他一个人套了三股绳当牛使,那犁比牛拉得快,我擎不住了,就说,你歇歇吧,绳套都要拉断了,你赶上头牛了,他闷了一句:我就是牛!说着还来劲了,嘿,蹦的一声,到底把绳套拉断了,一头拱进粪堆里……”院子里朱开山的笑声传来。屋子里也大笑起来。
文他娘止了笑说:“不说了,再说你爹就真生气了,什么事都得有个尺度,一把不准就偏了。我说秀儿,娘这些话,一个是今天高兴,二呢,也是对你说的。其实,娘一直想跟你说,可见了你,又开不了这个口,憋了我好长时间了。两个人要不是这个意思,过得就没有劲了,等也是白等。秀儿,听娘一句话吧,别等传武了,他回不来了,娘看着你这个样心疼啊。你还年轻,再寻个人家吧,没疼没爱不成夫妻,打打闹闹那也是日子的作料,可你俩什么都没有哇……”众人望着秀儿。
秀儿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端起酒盅说:“娘,嫂子,玉书,谢谢你们。你们把我叫来,没忘了我,咱还是一家人哪,我挺高兴的。难得娘也这么高兴,咱不说我的事了,说高兴的事,赶上这么个丰收年,不容易啊,我敬你们一杯!”秀儿一饮而尽。那文说:“秀儿说得好,咱今天只管喝酒,说话,来,我把弦子也带来了,我给你们唱一曲!”
传文听着老婆的曲,问:“今晚这是怎么啦?爹,你说这是怎么了?”朱开山说:“你闭着眼慢慢地听着吧,还要到镇里去听戏,花那个钱干什么?他们有咱们家的戏好听吗?”戏文声忽然没有了。传杰说:“哎,怎么不唱了?”朱开山说:“是不是她们喝醉了?传杰,你去看看。”传杰跑出去,喊道:“爹,不好了,屋里没人!”朱开山呼的一声坐起来说:“没人?”传杰说:“没人!一桌子菜没动,三坛子酒喝光了!”传文说:“那菜是留给咱的,咱赶紧去吃吧!”朱开山说:“你就知道吃,赶紧去找她们去吧,在家里怎么着都行,这四个老娘们要真是喝醉了,跑到镇上去耍疯去,那还不叫人笑话死!”朱开山带着两个儿子慌慌张张地跑出去。
爷仨在青纱帐里寻找着。传杰耳尖,说:“爹,你们听!”远处传来了四个女人的笑声和唱戏声。
青纱帐里,在一片空地中,文他娘带着三个媳妇唱着跳着,又嘻嘻哈哈地躺到这又熟又香的庄稼地里。朱开山慢慢地坐下,点上一锅烟抽着,品着眼前这幅图景……
木排集散地渐渐地临近。老独臂如一座塑像伫立在木排上,凝视着远方。二招兴奋地说:“头招,到了!”老独臂点点头。排帮们欢呼雀跃,互相拥抱,一个个热泪盈眶。
老独臂指挥着大伙把木排向岸边靠拢。岸上,开店的、设赌场的、窑姐儿纷纷围拢上来。木排还没停稳当,他们热情地上了排招揽着,死皮赖脸地拉客,嘴上像涂了蜜说:“大兄弟,一路辛苦,住店吧,歇歇脚,我们店吃的住的好,价钱公道,想要什么有什么,去晚了就没铺位了,给您留着呢。”“哥们儿,想玩不?我们那儿有局子,一宿到亮,发财的机会来了!”“哥,还犹豫什么?跟妹子走吧,被窝儿热乎乎的,就等着你钻呢,累了一秋了,妹子好好陪陪你,养养精气神儿。”
曹三叫着人名给排帮们分钱说:“这一道上我拦挡你们,不让你们耍钱,吃花酒,靠娘们儿,为什么?那时候你们有钱吗?没钱不是䞍等着找揍吗?我不知道耍钱痛快?不知道搂着肉乎乎的娘们儿睡觉美?可没钱干瞪眼,老是冒虚火,对不对?”大伙笑了。
二招笑道:“这回有钱了,虚火能转成实火了,我得好好地痛快痛快!”曹三说:“好了,这回钱到手了,我就不管了,痛快几天,完事呢,愿意跟我回去的跟我走。别不舍得花钱,钱是什么东西?就是买痛快的,挣钱不花是土鳖,等你两腿一蹬,那就不是钱了,是废纸。不跟你们说了,白费唾沫,有个局子等着我呢,还有,上番我轧和的娘们儿铺好了被窝儿等着我呢。妈了个巴子,小娘们儿一身肥嘟嘟的白肉,抓一把软乎乎的,真他妈的过瘾,抗不了,先去热乎一锅再说。”说罢笑眯眯地走了。
老独臂看曹三走去,沉下脸对大伙说:“都给我听好了,这儿可是个喝人血的窝子,咱挣的钱不容易,都把口袋捂紧了,该回家的回家,还想跟我回去的把钱捎走,别带在身边。”
传武兴奋地对鲜儿道:“姐,咱俩的钱你都收好,过些日子木艚子往回返,咱们跟着回去。你不是看好了野马湾吗?咱就到那儿安个家过小日子。”鲜儿说:“我喜欢那儿有山有水,咱在那儿盖两间房,买几亩地,过几天舒舒坦坦有家的日子。”传武说:“你再给我生几个大胖小子。”鲜儿羞赧地说:“不许胡说!”她话是这么说,人却依偎到了传武的怀里,软语喃喃道:“传武,今晚你就住这吧。”传武紧紧地搂着鲜儿说:“姐,再等等,等咱们有了自己家的时候吧。”
老独臂端坐在那儿警惕地看着四周。二招溜出门来,刚想跑,被老独臂喝住。老独臂低声道:“孩子,按理说我不该管着你。听我一句劝吧,我都是为了你好,回屋去吧,你今天要是出去了,明儿一早就会光着屁股回来。我不是吓唬你,那些开赌局的、开窑子的、卖大烟的早就在咱们周围布下了一张网,就等着你往里钻呢。”这时候,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要出门。老独臂招招手说:“都过来,一块听我说说。”大伙围了过来。
老独臂说:“你们都叫我老独臂,都知道我这条胳膊是被老虎咬去了,可这里的枝枝蔓蔓你们哪里知道。那一年,也是这个季节,走的是北流,在船厂,分了钱我本打算回山东老家,可是中了人家的圈套进了赌局。结果呢,输得干干净净没脸回家。这时候柜上跟来的人找到我,说要借钱给我翻本儿,不过要签约,还要回山场子给柜上干。结果呢,还是输了个干净,没办法做了江驴子,就是那一年冬我把胳膊丢了。”排帮甲说:“大叔,怎么叫江驴子?”
老独臂说:“这儿管返回山场子水场子干活的都叫江驴子,从这儿回山的路是一步一步地登高逆水,有时还要拉纤拖艚子,像毛驴子一样。一道上没吃没喝,只好要饭,要不到就吃苣麻菜。年轻人,回去吧,我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都长,这些都是经验之谈,为你们好。”大伙点头说:“听头招的,回吧。”大伙纷纷回到客栈。夜深了,老独臂还坐在那儿抽烟,像是在回忆一件久远的往事。
老独臂的话说到了家,可赶不上花枝招展的娘儿们的荡笑,也赶不上赌钱暴富的招引。头两天,排帮们还能守住性子。再过两天,老独臂起了一身重病,躺在炕上起不了身子,传武和鲜儿前后照应着。没他看管,排帮们也就松了弦,赌的赌,嫖的嫖。半月工夫,大半年的挣命钱就见了底,一个个唉声叹气。曹三笑吟吟地问:“这些天吃喝嫖赌玩得痛快吧?怎么?怎么不出去玩了?”二招说:“大伙都没钱了。”曹三说:“没钱玩?这不叫人家笑话吗?咱们可不能就这么走了,怎么也得把本儿捞回来。钱?我这儿有啊,来来来,需要多少?我先垫上。”二招说:“我们拿什么还啊?”曹三说:“咳,这容易,咱们签个约,再跟我回山场子不就得了?”排帮老郭说:“我们咋回去啊?”
曹三说:“老规矩,你们沿着江岸走,逆水而上把艚船拉回去。我呢,在这儿还有些事要处理一下。”他又转头叮嘱二招,“老独臂的病越来越重,看样不大行了,回去的路上你多关照着点,我亏待不了你。怎么样,你们签不签?”二招一拍大腿说:“行,我签!”大伙纷纷地说:“我也签!”
排帮拉纤逆江而上,顺流而下的轻适再也不见。老独臂病重了,躺在艚船里,鲜儿目不转睛地看护着。拉纤的传武不时地看着艚船里的老独臂。
众排帮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拉着纤绳非常艰难地行进着——纤绳紧紧勒着他们的肩膀,仿佛要陷入肉里,他们的身体几乎伏在地上向前走着。
号子声声:逆江水——哎嗬,顶头风——哎嗬,拖木艚——哎嗬,往北行——哎嗬,钱输光——哎嗬,家难回——哎嗬,这辈子再难见老婆孩——哎嗬,哎嗬,哎嗬!
号子声中,年龄较大的老郭终因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