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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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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决定”是做梦的话;谁有强力才配开口,开口才算一句话!“废除一切束缚”是这会儿还谈不到;再加上几重束缚,倒是颇有可能的事!世界有强权,没有公理啊!中国有卖国贼,没有政治家啊!这些怨愤凝结郁塞,终于爆发开来:这就是北京专科以上学生激烈的示威运动。他们打伤了高官,火烧了邸宅;他们成队地被捕,却一致表示刚强不屈的精神。一种感觉一时普遍于各地的民众:北京学生正代行了大众要行的事。各地的学生尤其激昂,他们罢了课,组织学生会,起来作大规模的宣传。于是工人罢工商人罢市的事情陆续发生,而执掌交通的铁路工人也有联合罢工的风说。这种情形在中国从来不曾有过;仿佛可以这样说,这是中国人意识到国家的第一遭,是大众的心凝集于一,对一件大事情表示反抗意志的新纪元。
  这里镇上一般人虽然大都不知道距离北京多少远,但怀着愤激心情的却居大多数。表示愤激就只有对着报叹气,或者傍着讲报的人击桌子;然而这的确是出于真诚的,并没一点儿虚假。向来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赵举人也在茶馆里发表议论:“这班家伙,只知道自肥;什么国利民福,梦也不曾做到!这回给学生处罚得好。如果打死一两个,那更好,好叫人家看看卖国贼作得作不得!”高小里经教职员议决,为同情于各地民众并鼓动爱国情绪起见,罢课三天。
  天气异常闷热,人们呼吸有一种窒塞的感觉。泥地上是粘粘的。重云越叠越厚。可厌的梅雨期快开始了。几百个听众聚集在台前,脸色同天容一样阴沉;中间有几个艳装的浮浪女郎,平时惯在市街中嘻嘻哈哈经过的,这时也收起她们的笑,只互相依傍着轻轻说话。十几个学生各拿着一叠油印品分发给大众;大众接在手里看,是日本对中国提出的二十一条件的“节要”。那二十一条件的提出,使中国特地规定一个国耻日,逢到那一日各地开会纪念,表示知耻,并图奋发,到这时也有四年了;最近的外交纠纷,大部分也由于此;但它的内容是什么,大家似乎茫然。现在接在手里的正就是那东西,当然就专心一意看下去。一些不识字的人听别人喃喃念诵,也知道纸上写的就是那个怪物,便折起来藏在衣袋里;仿佛想道,总有一天剖开它的心肺来看!
  一阵铃声响,蒋冰如上了台,开始演讲。他的演讲偏重在叙述,把这一次北京学生的所谓“五四运动”的原因近由顺次说明,不带感情,却有激动的力量。末了说:“现在,各地的工界、商界、学界牺牲了他们的工作、营业、学业,一致起来表示他们的意思了!那意思里包含多少条目,那些条目该是怎样的东西,我不说,我不用说,因为各位心里同别地的各界一样地明白不过。我们眼前的问题是:怎样贯彻我们的意思?贯彻我们的意思要怎样发挥我们的力量?”冰如说到这里就下台。台下没有带点儿浮嚣意味的拍手声,也没有这边一簇人那边一簇人随意谈说的絮语声,仅有个郁塞得快要爆裂开来的静默。
  第二个登台的是倪焕之。近来他的愤激似乎比任何人都厉害;他的身躯虽然在南方,他的心灵却飞驰到北京,参加学生的队伍,学生奔走,学生呼号,学生被监禁,受饥饿,他的心灵仿佛都有一份儿。他一方面愤恨执政的懦弱和卑污,列强的贪残和不义,一方面也痛惜同胞的昏顽和乏力。民族国家的事情,大家看得同别人家的事情一样,单让一些贪婪无耻的人,并不是由大家推选,却是自己厚着脸皮出来担当天下之重任的人,去包办,去作买卖,事情哪里会不糟!应该彻底改变过来,大家把民族国家的事情担上肩膀,才是真正的生路啊!——几年以来他那不爱看报、不高兴记忆一些武人的升沉成败的习性,到这时候他觉得应该修正了;必须明了现状,才不至于一概不管;武人的升沉成败里头就交织着民族国家的命运,又岂仅是武人的私事呢。——他恨不得接近所有的中国人,把这层意思告诉他们,让他们立刻觉悟过来。此刻登台演讲,台下虽然只有几百人,他却抱着面对全中国人那样的热情。他的呼吸很急促,胸隔间似乎有一股气尽往上涌,阻碍着他的说话,致使嘴里说的没有心里想的那么尽情通畅。他的眼里放射出激动而带惨厉的光;也可以说是哀求的表情,他哀求全中国人赶快觉悟;更可以说是哭泣的表情,他哭泣中国已经到了不自振作受强邻鄙视的地步。他的右手伸向前方,在空中舞动,帮助说话的力量;手掌张开,作待与人握手的姿势,意思仿佛是“我们同命运的同国人啊,大家握起手来吧!”
  他承接冰如的话,说国民团结起来,才能贯彻大家的意思。团结得越坚强,力量越大,才能外抗贪狠的列强,内制蠹国的蟊贼。他相信大家不觉醒不团结,由于不明白利害,没有人给他们苦口婆心地这么讲一番;如果有人给他们讲了,其中利害谁都明白了,还肯糊里糊涂过去么?此刻他自己担负的就是这么讲一番的重任,所以竭尽了可能的力量来说;口说似乎还不济事,只可惜没有法子掏出一颗心来给大众看。但是他并不失望,以为明天此刻,这台前的几百人必将成为负责的国民,救国运动的生力军了;因为他们听了他的话,回去总得凝着心儿想,尽想尽想,自然会把他没有讲清讲透的体会出来。他忘了站在台前的正就是前年疑忌学校、散布流言的人;这一刻,他只觉得凡是人同样有一种可塑性,觉悟不觉悟,只差在有没有人给讲说给开导罢了。
  他踮起脚,耸起身子,有一种兀然不动的气概;平时温和的神态不知退隐到哪里去了,换来了激昂与忧伤;声音里带着煽动的意味;他说:“不要以为我们这里只是一个乡镇,同大局没有什么关系。假如全国的乡镇都觉悟过来,还有什么目的不能达到!他们当局的至少会敛迹点儿,会谨慎起来;因为不只几处通都大邑表示态度,连穷乡僻壤都跳出来了。贪狠的外国至少也会减损点儿不把中国放在眼里的恶习;因为乡镇里的人都知道起来抗争,可见中国不是几个官僚的中国了。在场的各位,不要把自己看轻,大家来担负救国的责任吧!不看见报上载着么?各地人民一致的第一步目标,就是要惩办一些媚外卖国的官僚。要注意,这只是第一步,不是最后一步;以后的目标,我们还有许多。不过这第一步必须首先做到,立刻做到。假若做不到呢?吓!我们不纳租税,我们采取直接的反抗行动!……”
  忽然来了一阵密集的细雨,雨丝斜射在听众的头顶上,就有好些人用衣袖遮着头顶回身走。一阵并不高扬的嚣声从走散的人群中浮起,带着不平的调子说以下一些话:“我们也来个罢市!”“卖国贼真可恶,不知道他们具有什么样的心肝!”“不纳租税倒是个办法,我们乡镇与都市同样有切实的力量!”匆匆地各自顺着回家的道路去了。
  台上的焕之并不因听众走散了一部分而减少热情。雨来了,站在露天的急于躲避,也是人情之常,他完全原谅他们;不过这原谅的念头沉埋在意识的底里,没有明显地浮上来。在他自己,从树上滴下来的水点落在衣服上,头顶上,面颊上,睫毛上,湿和凉的感觉使他发生志士仁人甘冒苦难的那种心情;他仿佛嫌这阵雨还不够大,如果是狂暴的急雨还要好些,如果是鹅卵大的冰雹那就更好。他闭了闭眼,让睫毛上的水滴同颧颊上的水条合流,便提高嗓音继续说:“通常说‘民气’‘民气’,人民应当有一种气焰,一种气概。我国的人民,向来太没有气焰了,太没有气概了;强邻拿我们来宰割,我们由它,当局把我们当礼物,我们也由它!民气销亡了,销亡到不剩一丝一毫。然而不!现在各地人民一致起来救国。又悲壮,又热烈,足见民气到底还保存在我们这里。郁积得长久,发泄出来更加蓬勃而不可遏。我知道这一回的发泄,将为中国开一个新的局面……”
  “焕之下来吧,雨越来越大,他们都散了,”蒋冰如仰起头说;粗大的水点滴在他那满呈感服神情的脸上,旧绉纱长衫的肩部和胸部,有好几处茶盏大的湿痕。
  “他们都散了?”焕之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才看见二三十个人的背影正在鞋底线一般粗的垂直的雨丝中踉跄奔去,台前朝着自己的脸一个也没有了。他按着淋湿的头发,舍不得似地慢慢跨下台来,连声嚷道:“可惜,可惜下雨了,下雨了,你还没有讲呢。”
  他这话是对陆三复说的。这时陆三复站在校门的门限以内。垂直的雨丝就落不到他那身白帆布的新西服上;他心里正在感谢这一阵雨,临时取消了他这回并不喜爱的演讲。但是他却这样回答:“不要紧,讲的机会多着呢;不一定要今天在台上讲,往后不论街头巷口都可以讲,反正同样是发表我的意见。”
  “不错,街头巷口都可以讲;等会儿雨停了,我们就分头出去!”焕之发见了新道路似地那样兴奋,全不顾湿衣衫贴着他的身体,摹写出胸部与胳臂的轮廓。他又说:“这里茶馆很不少,一天到晚有人在那里吃茶,正是演讲的好地方;我们也该到茶馆里去。”
  冰如最恨茶馆,自从日本回来以后,一步也不曾踏进去过;现在听焕之这样说,依理当然赞同,但是总不愿意自己或自己的同伴有走进茶馆演讲救国题目这一回事,便催促焕之说:“我们到里边去,把湿衣服脱了吧。”
  从树上滴下来的水点有黄豆一般大了,焕之仿佛觉得这才有点儿痛快;他望了望刚才曾经站满几百个听众现在却织满了雨丝的台前的空间,然后同冰如和三复回入校内。
  焕之借穿了三复的旧衬衣,冰如把旧绉纱长衫脱了,一同坐在休憩室里。学校里似乎从来没有今天这样静寂;只听雨声像无数的蟹在那里吐泡沫,白铁水落笃洛洛地①发出单调的音响。有如干过了一桩盛举,他们带着并不厉害的一种倦意,谈论经过的情形以及事后的种种。冰如说:“今天的情形似乎并不坏。这里的人有这么一种脾气,一味嘻嘻哈哈,任你说得喷出血来,总觉不关他们的事。我怕今天也会这样,给我们浇一勺冷水。可是不,他们今天都在那里听,听得很切心的样子。”
  ①用白铁或毛竹爿承受屋檐流下的雨水,汇集到直立的白铁管或毛竹管流到地下,这就是“水落”。“笃洛洛”是拟声。——作者注。
  “他们接了二十一条,我们印刷的那张东西,都瞪着眼睛仔细看。而且个个带回去,没有一个把它随便丢了的。”陆三复这样说,现出得意的神情,仿佛他平时称赞某个运动家能跳多高能跑多快的时候一样。
  “究竟同样是国民,国民的义愤大家都有的。”焕之这样解释,心里尽在想许许多多的人经过先觉者的开导,一个个昂首挺胸觉悟起来的可喜情形。谁是先觉者呢?他以为像他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总算得及格的国民。及格这就好;开导旁人的责任还赖得了么?他击一下掌,叹息说:“唉!我们以前不对;专顾学校方面,却忘了其他的责任!”
  “你这话怎么讲?”冰如仿佛能领悟焕之的意思,但是不太清楚。
  “我们的眼界太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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