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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的不过是蒸馏水,对这种癔病,可以采用这种心理疗法。
柳胖子登门来看过她,劝她不必太为难自己。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现在只能向前看。毛老师他自己都是那个样子,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又何必?柳老师眼下说话,有网球场和健身房的雄厚底气,笑几下也是学院派低音发声:“你跟我学学网球吧,对保持体形绝对有好处。网球可不是羽毛球,更不是乒乓球。它们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不会打网球,说不上是一个现代人,你看桑普拉斯那个角度之刁,你看格拉芙那个优雅……哇哇哇,她的个人财产已经一亿马克哪!”
“柳老师,这个事情你真不打算管?”
“我哪有时间管?你知道,我生意太忙了。下了班还要去健身房,六百块钱一张的月票。早上还要练网球,八百块钱一张的月票。你看看,哪有什么业余时间?我实在……这样吧……能不能……”
“你帮我卖点白粉吧?卖摇头丸也行,我们五五分成。”
柳胖子吓了一跳,立刻像是舌头割了一截,结结巴巴溜走了。
她一句胡说吓走了胖子,发现家里总算得以清静下来,只有录音机里飘来的《山鬼》,像来自遥远的地方。
熟悉的音乐淹没过来,淹没过来。很多年过去,她觉得自己能够听懂这些升半音和降半音了,是一种透骨的懂,痛心的懂。她觉得那个唱法不规不矩的鬼,那个以乳头为目和以肚脐为嘴的鬼,那个最后无人搭救从而被天兵天将砍了头的山鬼,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我从来就是一个恶鬼,将来不得好死。她想。
公路修进山里以后,很多乡亲喜欢热闹,去公路边盖上了楼房,用水泥磁砖铝合金组成了一个个新村。新房大多有一个铺面,摆上了货柜货架,虽然眼下空空如也,但一个全民经商的机会可能到来,人们的准备还是必不可少。老寅说公路边离田太远,离山太远,不愿同兄弟一起搬到那里去。邻居们便留给他一条寂静山谷,还有一些空空的旧土房。
土房已经没有人迹,像演员离去后舞台上的布景,有时候给人一种不真实之感。在这样一些布景里,老寅留守着山谷里的全部白天和黑夜,被过于浩大的白天和黑夜一次次深埋,有时十多天不见人影。眼看着路上的足迹渐渐模糊了,耳边的余音渐渐消失了,走进邻居的任何一张门,都只有尘封的桌子尘封的床以及尘封的碗。一个屋檐下的老风车,爬满了牵牛花,已经成了鼠窝。不知什么时候,山谷里出现了很多老鼠。老寅家的胡子狗以前可以捉鼠,老了以后,扑不动了,看见老鼠冒头,只是吹胡瞪眼做做样子。
这一天,老狗昏沉的时候,一只老鼠猖狂地钻到老寅床上,在他的愤怒扑打之下昏了头,钻进了裤子,在他大腿上咬了一口。他起初没有在意这小小的伤口,没料到伤口后来越来越红肿,开始变硬和变黑,开始散发出脓臭,啊呀呀,是个妖怪缠上来了……人们后来听到他家的老狗跑到公路边来狂叫,才有一点领悟,才迟迟知道他的伤口。但事情已经有点来不及了。他的大腿肿得裤子退不下来了,只好用剪刀剪开。乡下的郎中看了一眼,说要赶快送去县医院。县医院的大夫看了一下,说要赶快送省城大医院。边山峒的人对大医院没有什么兴趣,倒不是说有病不看,只是觉得有病不必大看,不必过于大看。特别是老年人,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不是什么大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叶子到时候要落的。有钱人花上十几万修一根肠子,补一个脔心,或者烧一下癌毒,保住一片叶子晚落几天,在他们看来大可不必。
何况他们也没有那么多钱去治病。他们把老寅抬回山峒,抬到了他二哥老宜的家养病。亲人们让他吃足了肉,还破戒喝上了酒——那个日子反正已经不远,血压不再值得提防。侄儿的一个手机,现在也成了老寅的新玩具。这个东西确实很神,戳几下,就是个顺风耳,再远的人也可以叫到面前来说话。老寅按照侄儿提供的号码,给几个乡亲和亲戚打了电话。一旦打上瘾,忍不住天天打,只是没有什么事要说。“福矮子,是你吗?是你啊。”电话就挂断了。“王麻子,你在啊。”电话也挂断了。
这样笑眯眯地打下去,对方不仅莫名其妙,而且心痛手机接话也得缴费,火气发在老寅侄儿的头上,一次次把他叫到电话面前开骂。侄儿一脸苦相,劝叔叔以后无事不要打手机。老寅似乎听懂了,嗯嗯啊啊一番,说不打了,打它做什么,但躺在竹床上无聊,忍不住又戳,只是记住了侄儿的警告,说上了一些正事:“王麻子,你吃饭了吧?今天吃了什么菜?你这个老家伙,没偷树吧?没偷茶籽吧?我就要死了,以后哪个来监督你这个落后分子?”或者说:“福矮子,你晒辣椒没有?今天好太阳,你还不晒啊?我就要死了,你还不快快送点白辣椒来孝敬我?你快点来!你快点来!”
他还想给国务院朱总理打一个电话,要侄儿给他找号码。听侄儿说不可能找到这个号码,便大惑不解,“这么好的东西,总理也不挂一个?”
“他认得你是老几?要听你的电话指示?”
“我们三天两头都见个面的。”
他信心十足的理由是,朱总理几乎天天来到他家里,来到他家的电视里,一次次接见他,怎么说也是老熟人了,有事应该可以说上几句。
“你也要问他今天吃什么菜?”
“磨盘湾的竹子都要被蝗虫吃完了,他住在北京怕是不晓得吧?”
“这算什么屁事。”
“赵菲菲那个疯婆子,还不赶快杀掉埋到粪凼里去?”
赵菲菲是省电视台某频道娱乐节目主持人,近来名声大噪,最受一些后生的喜爱,但在老寅看来,纯粹是电视里的一团毒,不会唱不会跳,只会疯和痞,真是看不下去,搞乱了思想和风气,是全国第一个该枪毙的人。说起这事,他还迁怒于多年前的武打片《霍元甲》,说好多干部以前都不贪污的,就是被这个片子教坏了样。那个什么警察,嘴里说不要钱,但转一下身子,把衣袋亮给你,让你把钱塞进去,他装着没看见。现在刘所长王局长都是这号动作,不就是从《霍元甲》学来的?
他没有说出这些,因为侄儿已经挑粪去了,没有兴趣听他控诉。几个老邻居也差不多是饭桶,没有什么文化,同他们说不清楚。他相信只有总理长得像一个老戏里的铁面将军,可能懂得了他的一片忧国之心。他得向总理说说,红军到哪里去了?莫斯科和彼得堡的“契卡”到哪里去了?——他还记得俄国电影里肃奸机构的名字。
他叹了口气,喝着已经久别的谷酒,却喝不出什么味,便说他这一辈子喝了太多的酒,以后儿子给他上坟,不要上谷酒,也不要上红薯酒,上点茶就可以了。老宜说好的。他说儿子一定要记得他娘,记得他弟弟,秋收以后,拣好糯米打一担送过去,拣好鸡婆捉两只送过去,当伯伯的到时候得提醒一下。老宜说好的。老宜对弟弟倒有些嫉妒,说老寅这一辈子该知足了,北京去过了,什么广西、云南、国外也都去过了,哪像他老宜,只去县城里拉过一次石灰。到现在,你屁股一拍,说走就要走,三亩田的谷子还要他老宜来割,坡上的红薯还要他老宜去挖,连上坟这些啰嗦事也是别人操心。人比人,气死人的。
老寅不同意这一点,说你以为国外有什么好玩的?经常是饿着,只能睡觉。有时候在林子里碰到山蚂蟥,一匹白马变成了红马,全是蚂蟥叮出来的血,吓得你做鬼叫。
他们有时还争辩一点阴间的事情。老宜说:“看你那柜子里,还攒了一堆发霉的粮票,怕是想带到棺材里去啊?好笑好笑,你不如多带两双鞋,这一辈子鞋子穿得少,一双脚吃了亏。”
“你们以为阎王爷也改革开放了,不用粮票了?”
“说不定老阎一看就相中了你,一心要栽培提拔你,让你一去就当上干部,吃上国家粮呢?”
“给阎王当干部,你以为有什么好差事?今天锯这个的脑壳,明天抽那个的脚筋,戳心。”
老宜想了想,又说:“你一不要灵屋,二不要冥钱,光要些粮票有什么用?人家花桥镇的人想得周到,灵屋里还有电视机,还有摩托车,扎得好漂亮。给你也扎几个吧?”
老寅瞪大眼:“变电站呢?”喘了口气又说,“加油站呢?”
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纸灵屋不带个变电站,光有电视机有何用?如果阴间没有加油站,摩托车拿什么来跑?
老宜说:“光有粮票也没得用的。阎王爷那里有粮站吗?有粮食局吗?有拖粮食的火车和轮船吗?就算你可以去买米,也要带一担箩筐吧?或者带个布袋子吧?你要吃饭,还要碗和筷子吧?还要蒸锅菜锅吧?你不烧一个百货公司,恐怕也吃不成。”
老哥一阵大笑,笑得弟弟理屈词穷,只好去端茶盅。
老寅听到门外有脚步声,要老哥去看看是谁来了。老宜探头看了一眼,说没有什么人。
“怪了,我明明听到有人走路。”
“可能是风吹得竹子响吧。”
老寅不甘心,要老哥再到屋后去看看,到牛栏房那边看看。老哥照办了,回来以后还是说没有什么人。
他有些奇怪:未必是这个耳朵闹鬼?正在这时,毒疮痛起来了,他的五官缩成一撮,咬牙切齿地呻吟一阵,身子一软,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又昏昏睡去。这一睡,便是他体温的最后消退。他蜷缩着身子,走得非常平静,甚至有点轻松和愉快,笑眯眯的眼睛一直盯着墙上一个虫眼。儿子侄儿来叫他,老哥老嫂来叫他,他都不答应,只是满心欢喜地紧紧盯住虫眼,像盯住棋盘上最后一个棋子,盯住世界最后的一个出口——虫眼那边也许有另一个美妙的开始?也许有一片霞光万道的五彩天地?山里人说,很多动物也是这样,一旦知道大限已到,没有什么悲寂,没有什么惊慌,只是悄悄地去寻找最隐秘的角落,顶多留给我们一个飘忽远去的背影。我们从来找不到它们的尸体,从来不知道它们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走完最后一步,不知道它们何以懂得珍惜世间的整洁。有人说,它们掩藏自己,是怕猛兽吃掉尸体。其实,死都死了,尸体怎么打发不都一样?不,它们只是珍惜着世间的整洁。
老寅的消息传开以后,乡亲们忘记了他借钱不还或者臭气冲天的一类劣迹,都变得胸怀宽大,感到有些惋惜。县里一位退休的供销社主任,自称以前是老寅的同学和崇拜者,听说老寅没去省城治病,对他的亲属还深为不满。作为一种补偿,他发动诗友写了好些古体悼亡诗,还决心把丧事办热闹些,请出县剧团的哭丧队,大张旗鼓地来到边山峒。同样是出于他的热心张罗,人们还凑钱去订制了一些特别的冥物。一个特大的纸饭碗,有桌子般大小。一个特大的纸辣椒,要两个人才抬得动。一双特大的纸鞋子,每只都像条小船。还有一对特大的纸眼球,像两个溜溜转的大灯笼……据说扎匠为了扎出这些大家伙,光是做糨糊的面粉就用了两袋,牛皮纸也用了几担。到后来,它们中的有几样大得无法挤进院门,人们只好七手八脚,搬梯子搭桌子,把它们从院墙上递进去,再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