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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梅次故事
作者:王跃文
内容简介:
王跃文在《梅次故事》中有一段算是夫子自道。《梅次故事》中,范东阳对前来讨画的朱怀镜说:水墨画,神就神在墨上。墨分五色,干黑浓淡湿。古人说运墨而五色具矣。阴阳明暗,凹凸远近,苍翠秀润,动静巨微,尽在五色之妙。这一段话固然是范东阳颇为得意的绘画心得。摸透了范东阳心理的朱怀镜更把它发展为一种官场甚而是生活智慧。他说,人间百态,无非五墨。做人做事,也要学会五墨自如。朱怀镜在官场中可谓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他很自然地把范东阳说的这段话看成是对官场智慧的绝妙诠释。但我们从中窥见的,却是王跃文的创作法门。
无疑,王跃文对于中国特定历史文化中的官场状态,官场人物有着令人叹服的洞察力。他以无比的良知和勇敢直面这一切,准确无情地将之描写出,如此清澈和冷峻。然而本来很庸俗丑陋的官场游戏却被他写得一派蕴藉,意味深长。正如前面所说,他不注重构筑剑拔弩张的情节,峰回路转的故事,就如同国画中没骨画的不以线条勾勒轮廓,而是用或浓或淡,或轻或重的墨点墨色来传神写照,达到满纸云烟,意境神妙的效果。
但是不是说,王跃文的《梅次故事》就没有那种环环相扣,心惊动魂的情节效果呢?非也。
小时候看《水浒传》,看到第八回林冲误入白虎节堂,真的看得“背膛上冒冷汗”。《梅次故事》中朱怀镜当任地委书记后,面对一步一步紧逼而来的权力和腐败,他内心的犹疑,颤栗与抗拒,同样具有令人心胆俱颤的效果。王跃文构筑的是一种心理情节。王国维先生云:一切景语皆情语。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在王跃文的《梅次故事》里,一切心理语言都是情节语言呢?他刻划人物,将其精神生活中最幽微奥秘的东西表现出来,但却从没有大段大段的心理独白,或者自己来一番对人物心灵的解剖。他运用的是笼罩于全篇的一种心理暗示,使得动作,语言,心理,甚至每一个细节都浑然一体。心理的张力成为在暗中支撑全篇的骨架。它控制了小说的外在节奏,心理的进展本身就是情节。然而这种心理进展更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在微妙紧张变化着的氛围,一种气,虽然空灵无迹,却笼罩于全书之中。而且而且。聚点为块,聚气为力,依然有一种“生死刚正”的效果。这也正好符合国画中没骨画的用墨之道。
据说《梅次故事》最初有另一个书名的,好像也是一个国画术语。却不知为何倒底没用。也许书也是要遵循中国画含蓄蕴藉的道理的吧。
正文
第一章
这年头,谁不相信谣言才是傻瓜。很多真实的故事,都从谣言开篇。谣言总是不幸应验,这很让梅次地区的百姓长见识。言语只不过多了几分演义色彩,或是艺术成分,大体上不会太离谱的。梅次这个地方,只要算个人物,多半会成为某个谣言的主人公。不然就不正常了。
朱怀镜自然是个人物,只不过他刚刚到梅次赴任地委副书记,还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
住房尚未安排妥当,朱怀镜暂住梅园宾馆五号楼。这是幢两层的贵宾楼,坐落在宾馆东南角的小山丘上。碧瓦飞檐,疑为仙苑。楼前叠石成山,凿土为池,树影扶疏。站在小山下面,只能望其隐约。小楼总共只有十六个大套间,平时不怎么住人,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首长的。朱怀镜住二楼顶头那套,安静些。套间的卧室和客厅都很宽大,有两个卫生间。梅次管这叫总统套房,就像这南方地区将稍稍开阔的田垄叫做平原。恰好十四月天,池边的几棵桃花开得正欢。
到任当天,自然是地委设宴接风。梅次的头面人物,尽数到场。地委书记缪明,原是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算是市委领导的智囊人物。此公个子不高,肚子挺大,满腹经纶的样子。他不知学了哪门功法,总好拿手掌在下腹处摩挲,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针三十六次。只要手空着,便如此往复不停。朱怀镜和缪明原来同在市机关,也算相识,只是交道不多。行署专员陆天一,黑脸方鼻,声如响雷,天生几分威严。据说此人很有魄力,说一不二,属下颇为惧怕。人大联工委主任向延平,高大而肥胖,他那坐姿总像端着个什么东西,叫人看着都吃力。政协联工委主任邢子云,瘦小,白净,望着谁都点头笑笑。地委秘书长周克林,很谦和的样子,可他那梳得油光水亮的大背头,好像时刻都在提醒你,他是地委委员,也算是地级领导。行署秘书长郭永泰,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天生的,头总是朝右偏着,所谓俯首帖耳,就是这副姿态吧。梅园总经理于建阳,眼珠子就像电脑鼠标,总在几位领导脸上睃来睃去。他虽没资格入席,却殷勤招呼,不离左右。
带着朱怀镜来梅次的,是市委组织部长范东阳。他才当部长没多久,只缘选举受挫,暂时还没入列市委常委。但在下面人眼里,他就是市委领导了。谁都知道,他只要坐上组织部长这把交椅,当常委只是迟早的事。有范东阳在场,宴会便显得主题含糊。说是为朱怀镜接风,主宾却是范东阳。范东阳似乎天生就是当组织部长的料子,说话滴水不漏。谁若是问了不便回答的问题,他便微笑着注视你,让你内心难堪,却又不至于脸红。市委机关的干部私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范括号。外号怎么来的,有多种版本。有种版本分明是损他的,说他新调组织部时,屈就副部长,便在名片上打了括号,注明正地市级。一听就是民间演义,范东阳哪会如此不堪。通行的版本,是说他嘴角两边的皱纹儿形同括号,人便总是微笑的样子。你远远地看见他了,以为他在朝你微笑。你心里就暖洋洋的,忙向他问好。他便点头回礼,很是周到。其实他并没有微笑。组织部长是需要亲和力的,他这带着括号的脸,恰好慈如佛面。有人又把他的外号引申开来,说括号内通常是重点说明,范东阳那兜在括号里面的嘴巴自然很重要的。因为这张嘴巴说出的话,多关乎干部命运。
席间,朱怀镜总说自己是半客半主,大家敬酒便多冲着范东阳。范东阳举着杯,直说随意随意,大家随意,到头都是一杯酒。说他面慈如佛,他那笑容在酒桌上还真有佛的法力,叫敬酒的人不敢太过造次。朱怀镜不想让梅次人也知道他是海量,喝酒也总是推辞。他新来,别人到底还是把他当客,劝酒也不便太霸蛮。
气氛倒是尽量渲染得热烈。晚餐时间不算太长,因为多半是客套;也不算太短,也因为必要的客套还得做做。时间适可而止了,大家都对视着会意,点头一笑。
似乎他们大脑深处都装着个奇特的生物钟,而且相互感应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好像谁都恋恋不舍似的。
大家握了会儿手,出了餐厅。都说要送范东阳和朱怀镜去房间,相互客气着。
推推拉拉不到半分钟,场面看似混乱,送客的却自然分工了。缪明和陆天一送范东阳,走在前面。周克林和于建阳送朱怀镜,稍稍落后几步。其余的人挥挥手,注视片刻,见那些背影不再回头,就转身回去了。
范东阳同缪明、陆天一走得慢,一边还说着什么。朱怀镜便将脚步放得更慢。
周克林和于建阳一左一右随着他,几乎不知怎么动作,稍不注意又走快了。
梅园尽是些雅致的小楼依山而建。楼与楼有檐廊勾联,来往间免不了登阶落级,曲折迂回。不熟悉的,好比进入迷宫。遇着上阶梯了,于建阳便总想扶着朱怀镜的手臂。朱怀镜不习惯,却不便明着甩开他。只要于建阳的手扶过来,他便将手抬起来,指点宾馆景色。新月朦胧间,那些亭阁、假山、喷泉、花圃,也颇有几分韵致。
进了房间,于建阳大呼小叫得招呼服务员过来,指手画脚一番。他似乎想靠训斥服务员表明自己对领导的尊重。朱怀镜实在难以消受这种风格的尊重,便请于建阳自己忙去,只同周克林说着话。可于建阳老觉得自己的尊重还欠火候,不肯马上就走。他亲自察看了卫生间。客厅和阳台,很忙似的。看看没什么可效劳的了,仍是不舍得马上就走,抓耳挠腮一番,突然想起什么,拿起了电话。“喂,我说呀,你们马上将朱书记房间里的毛巾、浴巾、地巾换上新的。啊啊,那你们马上去买新的。多买几套,颜色同其它客房要有区别,专门放在朱书记房间里用。要快啊。”朱怀镜早在一旁挥着手,说不用不用。可于建阳只做没听见,对着电话高声吩咐着。“真的用不着,我用自己的毛巾就是了。”等于建阳放下电话,朱怀镜又说。
于建阳只是笑着,领了赏似的。他忽又想起什么了,抓起电话,喊道:“还有,你们另外买两瓶洗发液和沐浴液,要最好的。房间里配的这些不行,洗了头发紧巴巴的。”这时,朱怀镜的同学高前敲门进来了。于建阳又吆喝服务员倒了茶,这才点了半天头,退到门口,轻轻拉上门,出去了。却仍听得他在走廊里用手机打电话。“你们要快办,朱书记等会儿就要用的。买好了我要检查,我在办公室等着。”见于建阳这副样子,周克林觉得丢脸似的,笑着说:“于建阳就是声音大,打雷样的。”朱怀镜便笑笑,说:“你们太操心了。下面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人太刁了。”周克林听着不好意思,摇头道:“于建阳这个人,倒是个热心肠,就是脑子不太想事,只知道吆三喝四的。我说说他。”朱怀镜忙摇手道:“那倒不必了。”周克林同高前相识,少不了客气几句,也就走了。
高前事先打过电话,说来看看老同学。朱怀镜说道欢迎欢迎,很高兴的样子。
其实他竟一时蒙了,忘了高前是哪一位了。放下电话想了半天,才想起一张黑而精瘦的脸,笑起来嘴巴天大,露着一口难看的牙齿。高前的嘴巴本来尖尖的,一旦笑起来却大得吓人,让人惊叹他那嘴皮子的弹性那么好。朱怀镜一直不太喜欢这位同学,总觉得尖嘴猴腮的人,十有八九奸猾。不过他向来就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的,看上去很讲同学情分。记得高前人倒是聪明,学的是财经,却又喜欢文学创作。大学二年时,高前写了个剧本,便给名家写信推荐自己。凡是他想得起名字的文坛巨匠,巴金呀,曹禺呀,等等等等,都写了信去。剧本虽没发表,却收到了巴金和曹禺两位老先生的回信,自然是极尽勉励。有那么一阵,他逢人便拿出两位老先生的信来念念,好像那么寥寥几句的半页回信,比自己的剧本公开发表更值得炫耀。这事在同学中间流传开来,便敷衍出许多有意思的花边新闻。
说是高前收到巴金先生回信那天,把女生宿舍跑了个遍。不久他又收到曹禺先生的回信,又兴致勃勃地往女生宿舍去。有位女同学没等他打开信就说高前你不用念了,巴金先生的信我们都背得下了。高前红了脸说,不哩,今天是曹禺先生的回信。那位女同学便说,曹禺先生的信我也背得。说罢就“高前同学,大作收到”,真的背了起来。高前很是吃惊,小眼睛从没有那么放大过,说你没看怎么背得出来?那女同学笑道,我若是曹禺老先生,也会这么给你回信的。高前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