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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件简陋,周先生不要见怪。”茅以升笑道。
周赫煊推门而入,见里边黑漆漆的,桌上摆满了一卷卷设计图纸,他佩服道:“两位先生跟工人们同甘共苦,实在让人敬佩!”
茅以升俯身从床底搬出个大皮箱,找出一摞图纸说:“周先生,这就是武汉长江大桥的设计图。按照这个设计方案来修建的话,预计耗资1060万元,造价实在太过昂贵了。”
“武汉大桥的完整设计方案你都有?”周赫煊惊讶道。
茅以升苦笑说:“事实上,我参与设计武汉长江大桥,还在设计钱塘江大桥之前。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政府放弃了武汉大桥计划,改修钱塘江大桥。”
修建大桥需要巨额资金,而江浙财团是民国时期最有钱的群体。钱塘江大桥一修通,立马就能连通沪杭和浙赣铁路,整个沿海地区的商人都能受益,因此民间踊跃参与建桥筹款。而武汉那边的商人财力就要差得多,再加上武汉大桥的造价,几乎是钱塘江大桥的一倍,所以武汉长江大桥很难修得起来。
周赫煊望着远处的江面,颇为感慨道:“茅先生,你就不怕日本人一旦打过来,这座钱塘江大桥就要被炸掉吗?”
钱昌淦惊道:“长江中下游是英国人的势力范围,日本恐怕不敢乱来吧。”
“两位可以想想一二八事变。”周赫煊说。
茅以升脸色煞白,苦笑道:“等日本人打来,我就自己把桥给炸掉。”
历史上,茅以升确实有这种觉悟。
就在“七七事变”发生的当天,茅以升在报纸上看到日寇进攻卢沟桥的新闻,立即就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他在大桥南2号桥墩留下一个长方形大洞,当时没有给任何人解释原因,直到五个月后,日寇即将攻陷杭州,那个桥墩上的大洞就成为了炸桥关键点。
毫无疑问,周赫煊投资修建的武汉长江大桥,也必然遭遇这样的艰难抉择。
幸好,等抗日战争胜利后,大桥还能够重新修复,比从无到有的建桥要方便许多。
周赫煊问道:“茅先生,照着我手上这些设计图,就能直接修建武汉长江大桥吗?”
“那只是初步的设计图而已,还需要根据具体情况进一步完善,”茅以升解释说,“武汉那边江面更宽,水流湍急,情况复杂得多,真正施工时必然面临各种困难。”
钱昌淦毛遂自荐道:“武汉长江大桥的设计图纸我来完善!”
周赫煊对钱昌淦并不了解,疑惑地望向茅以升,想要征求他的意见。
茅以升笑道:“钱先生完全可以胜任。”
“那钱塘江这边……”周赫煊指着滔滔江水说。
钱昌淦道:“钱塘江大桥有唐臣兄(茅以升)坐镇,用不着我来操心,施工方面我可以派其他人看着。”
有了茅以升的肯定,周赫煊心里感觉比较靠谱,笑道:“那就这么定了,我同意把建桥项目承包给远东工程公司,希望钱先生能建出一座跨越天堑的好桥!”
“我肯定竭尽全力,”钱昌淦快人快语,又提出一系列问题,“周先生,项目什么时候确立?资金何时到位?交通部那边谁负责?这些我想知道。”
周赫煊笑了笑,回答道:“我跟交通部长朱家骅先生有些交情,他已经特批了这个项目。项目的官方负责人虽然还没定,但不管派谁来,肯定会全力配合,钱先生别怕被政府拖后腿。至于资金,随时都可以到账,我是独资修建。”
“那我就放心了。”钱昌淦高兴地笑道。
朱家骅这个交通部长确实做了许多事,比如粤汉铁路的修通,全靠朱家骅的鼎力支持。他还是英国庚款管理委员会的董事长、全国经济委员会委员,在资金筹集方面非常给力。若非朱家骅抽调英国庚款,再积极联系德国庚款,粤汉线到抗战爆发都没法全线通车。
不仅如此,朱家骅还主持完成了九省电话网的铺设,为抗战期间的军事指挥带来的极大便利。
这样一个能干实事的家伙,难怪会成为老蒋大力培养的官员,最后把行政院的权力一股脑交给朱家骅,甚至让他做了军统和中统名义上的主管官员虽然有名无实。
五月初,周赫煊前往武昌,随行的有钱昌淦和陶青,以及他们各自的手下。
陶青就是朱家骅派来的交通部主管官员,虽然武汉长江大桥由周赫煊投资建设,但肯定无法绕开交通部的管辖。陶青在交通部只是个科长,现在担任武汉长江大桥工程处处长,钱昌淦则担任总设计师以及施工总经理。
周赫煊不可能毫无保留的相信他们,于是又联系老丈人张谋之,从江西调来了一批张家人,并担任大桥工程的襄理。同时,朱湘也从天津火速赶来,组建会计团队负责工程的财务工作。
交通部、远东工程公司、张氏工程公司,最后还有朱湘团队,这四方面相互配合、相互监督,想必没人能够钻空子搞贪污。
顺便一提,老丈人还专门拍电报,把周赫煊的大舅哥张远东从欧洲叫回来,担任武汉长江大桥的副总工程师,明摆着是要给张远东增加专业资历。
钱昌淦是那种雷厉风行的性格,一到武昌,立马带人实地勘测,进行着设计方案的完善工作。
至于周赫煊,自然是跑去找张学良喝茶。
如今张少帅就在武昌,职务是豫鄂皖三省剿总副司令兼武昌行营主任。从欧洲考察回来后,张学良整整一年半都滞留在这里,老蒋是铁了心不让他回北平,以方便南京政府蚕食华北军政大权。
当周赫煊来到武昌洋园(后更名为杨园),听到的是悠扬婉转的华尔兹舞曲。
公馆里,军官们正搂着一个个旗袍华丽的女子,在舞池中惬意地跳舞。张学良独自坐在角落,喝着闷酒,抽着闷烟,跟热闹的舞会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654【负心汉】
“六帅怎么不去跳舞啊?”
张学良刚刚摁灭烟头,突然听到有人说话。他抬头一看,却是周赫煊笑盈盈的站在旁边,顿时苦笑道:“明诚来啦,坐吧。”
“啪!”
周赫煊打了个响指,找佣人要来一杯红酒,问道:“有什么烦心事?”
张学良脸上带着些许愤怒,吐口浊气说:“刚接到电报,《新生周刊》被控制,江苏高等法院立案传讯杜重远。”
杜乾学,字重远,爱国实业家,东北民族工业第一人,张学良的幕僚好友兼核心智囊,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的主要领导人,反帝爱国杂志《新生周刊》的总编和总发行人。
“杜先生被法庭传讯?什么时候的事?”周赫煊有些惊讶,他以前和杜重远见过几面,对这个人非常有好感,当时还捐了5万元给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
张学良无奈地说:“就在昨天,罪名是‘侮辱天皇’、‘有害邦交’。”
周赫煊气得发笑:“呵呵,这个罪名可真大。你就不准备救他?”
“救他?我能怎么救?”张学良猛地喝干半杯红酒,语气激动道,“我打电话给老蒋,老蒋的秘书尽跟我说些废话。我拍电报给吴铁城,吴铁城让我慢慢等,他会尽量跟日本人周旋。周旋个屁!”
张学良完全有理由生气,他的机要秘书前段时间才被老蒋枪毙,现在他的好友兼智囊又被法院传讯,而且似乎还准备把重判杜重远。
抛开私人感情不谈,只说政治上的交锋,张学良感觉自己被斩断了左膀右臂,老蒋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唉!”
周赫煊叹息一声,他突然想起来了,这就是历史上的“新生事件”啊。
上海市长吴铁城和张学良交情不错,本来还想保人的,但日本方面却步步紧逼。刚开始,日本浪人纠集起来在上海闹事,紧接着,日本干脆往上海调兵威胁。
历史上,就在下个月,吴铁城顶不住日本人的压力,不但彻底查封《新生周刊》,还因此撤换了上海公安局长,并正式宣布审判杜重远的开庭日期。杜重远被判处一年零两个月徒刑,罪名是“散布文字共同诽谤”。
杜重远是怎么“诽谤”天皇的?
一篇文章而已。
《新生周刊》刊登了一篇《闲话皇帝》,文章在提到日本天皇时说:“日本的天皇,是个生物学家,对于做皇帝,因为世袭的关系他不得不做……日本的军部和资产阶级,才是日本真正的统治者。”
就是这段话引起了日本人的不满,事实上这篇文章没有骂日本天皇,反而在学术上进行夸奖。作者认为日本天皇如果不做皇帝,肯定能在生物学上取得更多成就,日本天皇本人是极其聪明的。
这特么也能把刊物的主编判刑?
更为滑稽的是,杜重远被判刑的同时,《字林西报》也刊登了一副讽刺漫画。漫画里日本天皇拉着一辆炮车,车上载着诺贝尔和平奖证书,暗讽日本高喊和平友善,实则穷兵黩武。
日本人对此提出严重抗议,但《字林西报》是英国人的报纸,漫画原作者是个美国人。这幅真正侮辱了日本天皇的漫画,虽然也被告上法庭,结局却是不了了之。
两相对比,杜重远被判刑是真的冤。
周赫煊为什么能清楚记得“新生事件”,因为这起事件是“西安事变”的奉系内部诱因。在杜重远被判刑入狱后不久,张学良又被老蒋调去西北“剿匪”,如此形势让东北军上下感觉前程未卜。
于是乎,张学良的智囊团成员们,集体到监狱里面跟杜重远一起召开会议,共同讨论东北军的前途问题。那次秘密监狱大会,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还在坐牢的杜重远提出了一个计划:“张学良应该利用在西北之机,与杨虎城联络,停止内战,搞西北大联合,以西北为抗日根据地,和国内各实力派联系。”
这为“西安事变”奠定了基调。
张学良为什么要逼蒋抗日?完全是没有其他办法了。他如果不这样做,东北军迟早要被老蒋吞掉,就算张学良不能下定决心,他的智囊和部下们也会帮着他做出决定。
逼蒋抗日,是整个东北军的集体意志。
东北军并非全都是孬种,无数官兵将士想要打回东北,想要回到自己土生土长的故乡,而老蒋却逼着他们跟红军拼命。
自从东北地区被日寇占领之后,东北军暗中做了各种努力。东北敌后抗战的最初一两年,那些东北民间抗日团体,超过80%都是东北军在支持。什么东北民间抗日救国会,说起来是民间组织,其实是张学良直接领导的,核心领导成员都是张学良的智囊团。
张学良的耳根子是真的软。
前年张学良下野后,曾一度开始研究**,认为**能救中国。但他跑去欧洲考察一圈,看到德国在希特勒的领导下开始复兴,于是回国后又公开宣传法西斯主义,认为在老蒋的领导下,可以建设出一个强大的法西斯中国。
可以说,去年的张学良是真心想要辅佐老蒋,愿意为老蒋的独裁效命。
为此,包括杜重远、阎宝航等张学良的好友兼智囊,纷纷表示不满,甚至一度脱离了张学良的团体。
但张学良抛出的媚眼纯粹给瞎子看,老蒋不但不感激,反而调张学良去“剿匪”打内战,还枪毙了张学良的机要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