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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在医学发达的21世纪,“美尼尔氏综合征”依旧病因不明,想要根治十分困难,医生只能告诫患者要注意休息,多吃水果和蔬菜,保持食物均衡等等。
至于民国时期,那就更不可能得到有效治疗了,医生们一致认为陆小曼患的是“晕厥症”。
待陆小曼那边稳定下来,周赫煊走过去问:“没事吧?”
“老毛病了,歇一歇就好。”徐志摩叹气道。他不愿跟陆小曼离婚,很大原因是放心不下,觉得陆小曼需要照顾。
周赫煊推门而出,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被乌云遮蔽。但天气却没有因此变得凉爽,而是更加闷热,周赫煊自言自语道:“怕是又要下雨了。”
“轰隆隆!”雷声响起。
闷雷,只打雷,不下雨。
倒是有一阵山风刮来,加快了体表汗水的蒸发,让周赫煊感到些微的凉意。
时间慢慢过去,天色越来越阴沉,山风也越来越大,把山坡上的竹林吹得随风摇摆。
“哇,起大风了,好凉快!”张嘉铸兴奋地跑到外边,他写的那篇散文已经搞定。
不断有人写完文章走出来,站在风口拥抱大自然,只盼着天上早点降下雨滴。可惜,风刮了,雷打了,就是特么的不下雨。
苏雪林就像一个渴望得到老师表扬的小学生,她双手捧着自己的散文,递到周赫煊面前:“周先生,这是我的拙作,请您斧正斧正。”
周赫煊把她的文章快速看了一遍,微笑道:“写得很好,继续努力。”
“这样啊,谢谢周先生。”苏雪林感到非常失望,因为周赫煊的评语太敷衍了。
周赫煊并非故意敷衍,而是苏雪林的文章没法评价。这位女作家创作散文,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写人,总要提到她的朋友们特别是有权势、有地位、有名望的朋友。
她现在写的是一篇游记性散文,完全属于流水账。开篇就是她跟某某朋友,接到周赫煊和胡适的邀请,参加一个关于徐志摩的文会,期间夹杂着大量名人的描述。
站在普通读者的角度,肯定读得津津有味,认为这篇文章很有趣、很有逼格。但对于此刻山上的其他人来说,却味同嚼蜡,根本没有半点营养可言。
失望尴尬之余,苏雪林问道:“周先生没有写文章吗?”
周赫煊说:“缺乏灵感。”
苏雪林用带着撒娇的语气说:“如此盛会,怎么能缺了周先生的文章?你写一篇嘛。”
周赫煊被激得一阵恶寒,如果撒娇的是一位美貌少女,他肯定非常享受,但苏雪林却是一个30多岁的中年矮胖妇女。
实在跟苏雪林没有任何共同话题,周赫煊连忙装模作样的看风景。
半山坡上,在葱绿的玉米地旁边,有几个农民正在耕耘土地。那是一块只有十多平米的坡地,只能用贫瘠来形容,但农夫翻地时却格外认真,就好像雕刻家在雕琢一颗完美无瑕的美玉。
苏雪林顺着周赫煊的视线看去,发出苍白的感叹说:“农民真是辛苦啊。”
“是啊,中国的农民,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们承担着国家的希望。”周赫煊突然想起一首诗。
那首诗,是中国最伟大的现代派诗人穆旦先生的作品。诗人在创作出那首诗的第二年,就毅然投笔从戎参加远征军,亲身经历了滇缅大撤退,在野人山中翻山越岭,踏着堆堆白骨侥幸活命。可怕的痢疾折磨着他,断粮八天的饥饿让他发疯,在失踪五个月后逃到印度,然后又因为吃得太多差点撑死。
或许有人没听说过穆旦的大名,他本名查良铮,金庸先生的堂哥,徐志摩的远房表弟。
那首诗,叫《赞美》。
600【赞美】
苏雪林看到周赫煊在恍惚发呆,思绪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她好奇地问:“周先生,你是在构思作品吗?”
“嗯?”周赫煊被打断了联想,回过神来顺口说道,“是啊。”
虽然刚刚被周赫煊敷衍,但苏雪林毕竟还是个迷妹,顿时欣喜道:“周先生准备写什么?诗歌、随笔、小说,还是散文?”
周赫煊说:“刚才看到农民种地,有些感触而已。”
“是写农民的吗?”苏雪林追问道。
“嗯。”周赫煊应了一声,依旧在敷衍。
“我去给你拿纸笔来!”苏雪林说完立马往里跑。
周赫煊瞬间无语,感觉这女人脑子有病。
只用了两分钟时间,苏雪林就拿来格子本和钢笔,递给周赫煊说:“周先生,快写吧,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拜读大作了!”
要抄那首诗吗?
已经抄过好几首诗作的周赫煊,这回居然扭捏起来,因为穆旦是他最喜欢的民国诗人。
仔细想想,抄了也无所谓,因为穆旦的优秀作品太多了,并不差这一两首。不但如此,穆旦还会整本整本的翻译外国诗集,他翻译的《瑭璜》一向被认为不逊于拜伦原作。
整个20世纪的一百年里,如果要给中国诗人排一个名次,周赫煊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将穆旦排在榜首。
事实也是如此,在90年代末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诗歌篇》当中,穆旦就是被排在首位的,力压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艾青等众多诗人。当时有很多人对此排名提出质疑,但却有更多人表示赞成,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周赫煊希望能和穆旦做朋友,劝阻他在50年代返回大陆。不过估计穆旦本人不会愿意,很有可能,他依旧选择回国,在屈辱当中默默坚守。
对穆旦而言,这是一种苦难。
但对诗歌爱或者而言,这却是一笔财富。
如果穆旦留在美国,那他翻译的十多本诗集基本不会出现,特别是普希金的诗,穆旦在回国前根本就不懂俄语。
周赫煊摊开格子本,开始默写那首《赞美》。
苏雪林凑到跟前,只见一行行诗句从笔尖流淌出来
“走不进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啊,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苏雪林是写过很多现代诗的,而且经常评论名家的诗歌,对现代诗的理论研究颇深。此刻,她的双眼闪烁着亮光,从周赫煊写下第一节诗开始,她就已经知道这是篇伟大的作品。
当看到诗歌的第二节,苏雪林瞳孔猛缩,死盯着那潦草的字迹,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联系诗歌第一节和第二节的内容,苏雪林知道,周赫煊不是在写农民,而是在写古老的中华民族。
“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等待着,
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这是一首接近60行的长诗,周赫煊花了十多分钟才写完。当他划上最后一个句号,身边的苏雪林已经眼眶湿润,嗓子里哽咽着什么难以倾吐。
看诗,看哭了!
凌淑华见苏雪林正在擦拭泪水,走过来问:“小梅,你怎么了?”
苏雪林指着周赫煊手里的诗,缓和情绪道:“你自己看吧。”
凌淑华埋头看去,把诗反复默念了好几遍,用沉重的语气说:“我心里有些难受。”
一个又一个人走来,一个又一个人思索,一个又一个人沉默。
这首诗表达的东西太多了,通过繁密的朦胧意象,呈现出新奇怪异的晦涩情思。或许每个读者都有不同的理解,但它核心寓意是很明确的,这是一首对古老中华民族的赞歌。
良久,徐志摩才开口道:“大家,都讨论一下吧。”
陈梦家想了想说:“有些艾略特的影子。”
“风格偏向于奥登。”张嘉铸道。
“意象雄浑,冲击力十足。”刘海粟道。
胡适说道:“这是明诚创作的所有诗歌当中,价值最高的一首。”
陈西滢这个理性主义者,突然问道:“周先生,你为什么在诗中说,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因为我看到了。”周赫煊说。
“看到了?”陈西滢苦笑摇头,“我却没有看到,我只看到东北四省接连沦陷,连察哈尔都被日寇侵占大半。这个民族正在走入低谷,哪里有半点崛起的样子?”
周赫煊说:“政府和军阀依旧宛若,但国民已经开始觉醒。无数健儿,从全国各地奔赴东北抗日;无数志士,呼吁着民主政治;无数百姓,为了前线的抗战踊跃捐款。识字率正在不断提高,国家和民族的概念深入人心,这样的中国是不会被打倒的。”
事实上,这首诗在全面抗战后写出来更适合。
穆旦在诗歌中反复说“一个民族已经起来”,就是看到了全民抗战的热情。
但现在就写这首诗,也能从其他地方理解这句话,经典诗作在任何时候都能体现它的力量。
徐志摩说:“我认为这次的写作活动,《赞美》应当拿第一,这是毋庸置疑的。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来专门讨论这首诗。”
“我赞成!”
“我也赞成!”
众人纷纷附和。
601【现代派】
接下来两天,大家没有做别的事情,而是聚到一起讨论周赫煊的新作《赞美》。
这是一首非常成熟的现代派诗歌,当然,“现代派”这个名字还没被广泛认可。要等到明年,孙作云在《清华周刊》发表《论现代派》一文,“现代派”才真正在文坛上得以确立。
十几年前,徐志摩、闻一多、郭沫若等人,开创并摸索出白话诗的路子。他们借鉴西方诗歌的创作模式,再继承中国古诗的已有特征,将东西方诗歌融会贯通,形成了各自不同的风格。
整个1920年代,中国白话诗基本以“浪漫主义”为主,最典型的就是徐志摩和郭沫若。
而到了30年代,随着九一八事变和一二八事变的爆发,中国知识分子产生了强烈的民族危机感。于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