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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师父道:“恕老朽说句冒昧的话,观音即便不成了,三年里来霍都的还有筱巧玲、李银儿这样的女伶,上京还有余袅袅,她们都出身梨园世家,底子都打的极为厚实,您却不放在眼里,即便她们托了熟人来说,你也不愿意指点一句半句,反而看中了这样一个人?”
萧六爷“唰”的一下展开折扇,道:“梁师父,我有我的道理。”他轻轻摇着扇子,不再多做解释。
梁师父诧异的看着他,他内心实在是太过好奇。
萧六爷在曲部已经久不发声,有的人或许会淡忘了他的名头,可是有的人却会时时的关注着,梁师父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些年萧六爷蛰居霍都,鲜有消息,但现在看来是要有所动作,这恐怕是场大动作啊。
他跺了跺脚,道:“罢罢罢,我也就剩了这把老骨头,临死前就陪萧六爷一场又如何!这个徒弟,我收了!”
萧六爷这才展颜笑道:“梁师父有几成把握?”
“五成。”梁师父张开一只手。
萧六爷道:“当日观音出事,我曾经千金求过一张方子。”
他在梁师父的注目中,不无遗憾的叹了口气,看着门外道:“当时也是急病乱投医吧,只要和骨头沾了边儿,我都求了来,不管代价几何。”
梁师父嗟叹道:“六爷对观音的心……”
萧六爷轻轻笑了一声,道:“这张方子,到底也没有用上。观音的双腿,已经碎了。若是现在的我,恐怕就不会那样做了吧。这方子,我请崔神医看过,这是一张极好的锻骨的法子,说来可笑,虽然没用,却算是我得了极大的便宜,这是原来天魔班的秘方。”
“天魔班?那个臭名昭著的杂耍班子么?”梁师父不由得挺直了背,问道。
萧六爷道:“不错,天魔班拐了那么多幼童,把小儿装到木箱里养成侏儒,或把他们断手断脚扣在大龟壳内冒充龟仙等,种种非人的恶行实在令人发指,后来在他们班的后院挖出了几十具幼童的尸首,因此全班都遭了极刑。但这方子却是个好东西,是原来练柔术的人用的。崔神医看过以后,也说过这方子对人并无什么害处,只是药材珍贵,可巧那时我收了不少。”
梁师父此时才肃然道:“六爷有心。既然这样,我起码又多了三成的把握。”
萧六爷看到梁师父以诚相待,也道:“三成就足够了。梁师父若信我,剩下的两成,就落在商姑娘自己身上。”
谷师父刚从厨房出来,青环帮她端着盘子跟在身后,以往商秀儿回来后总是要和她知会一声,今天却没有,想必是累了一天吧。
两个人进了屋,见青玉立在那发呆,谷师父开口问道:“姑娘呢?”
青玉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姑娘今天出了不少汗,也不曾喝外面的水,只在那边擦了擦脸就回来了。现在在洗浴呢。”
谷师父让青玉跟着的用意也是看商秀儿能否管住自己个儿,听到这话点点头,道:“你们下去吧。”说完自己搬了椅子,抬到了浴室的门口坐了下来。
商秀儿此刻无力的蹲在浴桶里,一股屈辱感让她眼睛直发酸,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一滴滴的就掉到水里。
她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这种难过的心情,并不是来自于被梁师父轻视,而是来自于她自身已经意识到,无论唱还是念,做还是打,都一无是处的实情。
没有人明确的说出来,甚至也没有一个女伶在她面前演一出比个高下。但是商秀儿切切实实的感觉到了。
谷师父教她练气,练音,不过几天,她就知道了,原来她用嗓完全是凭借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若按照她那样唱下去,恐怕不出十年,就会倒嗓。
也是这短短的几天,她就觉得自己的发音明显的和以前不同,轻省了一些,音色入耳也比以前好听,气息也更加绵长,在牡丹社的时候憋着一股劲儿,也不过是**个枣儿数个来回,现在已经比以前又能多数几个了,而且到后面声音仍然平稳,不会发生气短到声音发颤的情况。
商秀儿想起在牡丹社的时候,每当看到绿牡丹挂在头牌上,心里都没有不服气过,因为那时候的她已经比绿牡丹强了,只是平日多有收敛、不爱表露而已,对于不如她的人,她懒得多做计较。可是现在想来,那种“高高在上”的心理上的优越感,是何等的虚幻和可笑啊?
她瘫在了渐温的水中,闭着气全身都浸在里面,只有乌黑黑的头发一团团的漂浮在水面上,隐隐约约的听到谷师父在外面说话。
商秀儿又出了水面,谷师父又说道:“姑娘再这么洗下去,嗓子就要受凉了。”
商秀儿沉默了一会儿,道:“您刚才说的是什么?我没听清。”
谷师父从门口的椅子上起了身,掀了帘子进去,又从锅里舀了两大瓢热水浇进了浴桶,商秀儿急忙躲到了边上,浴桶里的水突然变的烫烫的,水汽一下子蒸腾起来,谷师父居高临下的看着商秀儿,道:“我说的是,这姑娘就受不住了吗?”
谷师父看着商秀儿茫茫然的抬头,头发四散的披在胸前后背,一张小脸因为突然受热带了些红色,一双眼睛闪着水光。
第二十七章 观音往事
谷师父突然就消了怒气,作为一个要从头学起的伶人,商秀儿的确年龄已经算是不小了,可是,毕竟也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家啊。
她叹了口气,出了屋子,仍然坐在门口,语气已经和缓温柔了不少,道:“秀儿,我和梁师父是认识的。他这个人,若看不上你,连六爷的面子都不会给,径直就走人了,常言说得好,褒贬是买主,喝彩是闲人。”
“师父。”商秀儿带着些鼻音道:“我不是怪梁师父。我是怪自己,太没用了。”
谷师父想起最初教商秀儿的几天,她初初掌握了用气用嗓的法门,虽然不是时时都用的好,但是若有一声两声,发音动听时,双眼就会闪着快乐的光芒,看着她道:“师父,刚才这声好听么?”
她也会欣然点点头道:“不错,越发的好了。”
虽然还少了些骨子里的韵致,但声音放出来,是好听的。
她其实很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了。
想到这里,谷师父道:“秀儿,你其实是个幸运的人。”
里面没有做声,其实商秀儿也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只是现在她有些怀疑,她是不是能够对得起这份幸运。
谷师父道:“我想观音娘子一定很羡慕你。”
“师父,这……不会吧?”商秀儿道,但心里却回忆起来那晚上她让龙儿推她回去的情景,夫人的腿恐怕是不太利索的。
“你现在心里想的,一定是觉得她的腿不好,所以羡慕我们能走能跳的正常人。但是,我想她最羡慕的是能在戏台上的你。你不过是个在松阳江沿岸的几个城镇里小有名气的伶人而已,但是她曾经红遍天下。”
商秀儿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道:“夫人她?”
谷师父道:“怎么你还不知道吗?也难怪……”
谷师父心里道,这姑娘有时候心细如发,有时候却那么糊涂,听说她在萧府听了“六爷”、“萧六爷”的名字十几遍,都没反应过来六爷是谁,看来不知道观音娘子是谁也不奇怪了。
她道:“既然大家称她观音,你都不知道么?”
浴室内传来了一声巨响,谷师父急忙掀了帘子看,看见浴桶外面溅的到处都是水。商秀儿本打算出来的,结果刚才一下子就摔回了水里,湿漉漉的出来,擤了一下鼻子,吃惊的看着谷师父,结结巴巴道:“赛……赛观音?”
谷师父难免唠唠叨叨的怪商秀儿差点呛了嗓子,扶了她出来,拿了抹布帮商秀儿擦干净了,又看她穿好了一身整齐素净的衣服,才慢慢的帮商秀儿绞干头发。
而商秀儿一直在太过震惊的状态中。
胡爹给她讲的萧六爷与名伶的传奇故事,以及《花溅泪》里面演绎的故事,都是中止在一个感天动地的悲喜结局上,可是,谁会知道,这位名伶早已腿脚不便,无法登台,藏在萧六爷的内宅中?
“师父,夫人她……”
谷师父既然开了口,就也没有想过要遮掩,道:“你知道观音为什么得名?”
“因为《观音得道》这出戏……”商秀儿道:“我听人讲过的,她演这出戏演的极好,扮相端庄大气,仙气十足,就连当时的太后都是极赏识的,还特意叫进宫去演这出戏。既然进宫演,当然要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在上面,《得道》那场让戏班子的人吊在梁上,洒下漫天花雨,太后见了连念了三声‘观世音菩萨’,后来召见她,发现她额间的红痣是真的,便赐名‘赛观音’,从此这个名字就叫开了。”
谷师父点点头:“十几年前你才多大啊,有没有你还不知道呢,能知道到这些算是不错了。《观音得道》这出戏算是她的拿手戏,但是仅以一出戏来代表她,实在是万万不能够,她会的北戏有一百多出,文武戏都拿得出手,后来六爷给她打造了四出戏,更是无人可比,连余梦余都在她下面挂二牌,嗬,那时候,她要去哪个地方坐馆,那个地方就都没有其他班子敢去。”
商秀儿眼前仿佛能看到当初的盛况,心里真真是向往极了。
谷师父道:“也是天妒英才吧。有一次排练六爷的新戏,就那么不巧,就出了事,腿,就那么摔断了。”
她说的平淡,可商秀儿听的又是咋舌,又是惋惜。
“我跟你讲观音的事,是想告诉你,当初她的腿断了,原本是已经走不了路了,就是残了一样,她是个极要强的人,断断过不了那种下半辈子躺在床上,由人伺候吃喝拉撒的日子。她求了大夫,又求了铁匠,在两条断腿那里装了钢板儿夹紧扣死,非要自己走路不可。”
谷师父回忆着那一幕,观音的两条腿磨得血肉模糊的,所有在一旁看着的人都替她疼,可她自己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那时六爷真是心痛欲碎,一个侯府的唯一嫡子,未来的侯爷,直哭的都跪在了地上,求她别再走了,可观音……自来就是个有主意的人。
她接着道:“总算是能自己走路了,她还不满足,她还想练功,还想演戏……可是,她那腿,能走路已经是上天的厚赐,连跑一圈儿圆场也做不到,演戏这件事,是真的不成了。”
商秀儿已经听的眼圈儿发红。
她的神思已经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夫人的身上,后来赛观音和萧六爷之间怎么样了呢?他们两个人之间,像坊间流传的那样么?
正寻思间,谷师父道:“和观音比起来,你有多么幸运,六爷请了梁师父,必然已经说动了他,被他敲敲打打,冷嘲热讽,练功艰苦,这些算得上什么?比得上观音的苦么?你若是怪自己,就要更加心智坚定,能吃得了别人吃不了的苦才对。不只是身段,就连我教你的东西,别看前几天进步的快,可是越到后面,你想有一点点的进步,哪怕气息上再多数半个枣儿,打磨几个月也不一定能成,现在你就常常泄气,怎么能行?”
第二十八章 锻骨
商秀儿道:“如果梁师父真的不嫌弃我,我什么苦都吃得。就是怕像他说的,身子骨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