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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开先暗道戏肉来了,却是正襟危坐,坦然答道:“杨老丈所言不差,东方富余,罗三亦早有耳闻。然罗三本是狂野之人,向来不服管教,手下有一班悍勇军士,更有诸多由别族吸纳之人,如到东方富余之地,与人纷争之时,如何处之?”
杨犒轻轻点头又摇头,让人猜不准心中所想,只是有些慨叹地说道:“今东方之地,除却北部幽云十二州,皆属赵氏皇室辖制。赵氏那位香孩儿2雄才大略,东征西讨始得诸民拥戴,立有宋国,其弟3亦非凡俗,先有灭南唐4灭蜀5之功,后又有灭汉6之劳,其子,如今三世皇帝赵恒亦有北据契丹蛮族7之威,据闻为人与其父伯一样雍容大度,三郎率众东归,想必无需为生计烦恼……”
一番话听下来,若非这老杨脸上并无多少恭敬神色,罗开先恐怕都以为对方是赵宋皇帝派来的说客了。不过真意藏在细节里,罗开先很敏锐的注意到了“香孩儿”“其弟”这样的字眼,而且这老者更对宋帝直呼其名,即便已是年近古稀的老翁,这般称呼也绝然称不上恭敬。
待到老杨说完,罗开先收了之前的微微笑容,淡然说道:“杨老丈莫要诳某一介晚辈,罗三虽初到故乡,然东方治政之事却也略晓一二。赵宋皇室得位不正可谓世人皆知,前任帝王之传承更是兄终弟及,说有金匮之盟8祖训,却也匪夷所思,至于老丈所说如今宋帝……据罗三所闻,那位皇帝非是御驾亲征,而是为臣子逼迫到战场上坐镇……如此无能君王,怎能掌控诺大江山?罗三不才,不敢说自己在灵州定能别开生面,却也不会对如此君王俯首帖耳!”
若说之前杨犒的话还算隐晦,罗开先这等说辞却是毫无顾忌,一众在座的老者深知其中避讳,俱都哑口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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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西州,这里指西昌州,治所高昌,唐代所设,此时为高昌回鹘据有。后世此城已不存在,遗址位于tlf市东四十五公里。
2香孩儿,指宋太祖赵匡胤,据传其出生时赤光满屋,并伴有奇异香味儿,故而得名。杨犒年近七旬,与赵匡胤年纪相差仿佛,直呼香孩儿这等乳名并无不妥,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做避讳。
3其弟,指赵匡胤的弟弟宋太宗赵光义。
4南唐,为五代十国时期李昇所立,传言其为唐李恪四世孙,首都江宁,可惜国运并不久,937…975,尚未超过四十年。南唐亡国之主即为以诗词著名的李煜李后主。
5蜀,也称后蜀,五代十国时期孟知祥所创立,都城成都,只是延续时间很短,只有934…965短短三十余年时光,亡国之主为孟昶,传闻最早发明并使用春联的人就是他。
6汉,指后汉,也称北汉,951…979,是个只延续了二十九年的短命王朝,也是五代十国晚期最后一个灭亡的王朝。立国者为沙陀人刘崇,后改名刘旻min。北汉国都晋阳(今太原北),赵光义灭北汉时水淹晋阳毁了这个当时颇为繁华的西北坚城。
7北据契丹蛮族,指代檀渊之盟前后事。
8金匮之盟,史料记载赵匡胤之母杜氏病重之时所立遗嘱,藏于金子做的匣子里面,故也称金柜之盟。其内容是杜氏临终前嘱赵匡胤传位于其弟赵匡义,是之后赵匡义成为皇帝的理法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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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美酒闲话(下)
有句话说宁教人知,莫叫人闻。
意思是可以叫人知道,但是不要叫人亲耳听到或亲眼见到。
这不是掩耳盗铃的愚人做法,而是在具备规则的社会体系下,用规则来掩护自己的一种常规行为。通常指的是别人知道与否无关紧要,关键的是说话的时候不要被人听到,从而拿来充作敌对的证据。
这其中的道理,但凡有些社会履历的人都会很清楚,罗某人这话不啻于在邻居家里对着邻居的亲戚说对方的家长不会持家!
所以在座的一众老汉都有些惊愕,宋立国数十载,河西这片地方受辖制也过了十多年,诽议朝政的事情也曾有过,但是从未有人当着众人之面如此直言不讳!
不过,众老中间终有反应快的明白人,之前被张酒公戏称作酸子刘的半百书生开口了,“罗将军远途而来,切莫轻下结论。有道是耳闻不若目睹,将军所言,概听路人之言,或听部众信报,如此轻定来日去向,实非明智之举。之前将军将往汴京一行,且听老夫一言,多走多看,再订来日之策!”
这老书生换了称呼,表面上是恭敬了些,实际上却是拉远了距离,话语中含了规劝,却又暗指罗开先话语唐突,决策冒失,几个偏又语气温婉,坐实了现场和事佬的角色。
罗开先也不禁暗呼厉害,正要开口说话,一旁老杨犒的声音响了起来。
“酸子这书生,每每开口便是之乎者也,今日这话语却甚是爽快!哈哈!”老杨犒显然并未被罗开先之前的话语影响了情绪,笑闹两句之后,转又问道:“老朽寿数六十八,昔年也曾游走天下,见过甚多英雄人物,也见过甚多狂妄之徒。罗家三郎率众十数万远途而归,途中万苦千辛都不能阻挡,显然非是坐井观天之辈,不知三郎你适才如此之言,究有如何考量?可否给老朽众人解说一二?”
“也好,就依杨老丈所议,且请诸位长者听罗三一叙!”罗开先稍一琢磨,也不客套,开口便道:“世人所为立国,概因孤家寡民势弱难以为生,故抱团以求衣食无忧出入平安。然众家粥粥,利益不一,则务须制定规则条陈以约束,规条之下,必难有均衡之说,故众家难免有得有失……如此利害梳分之后,帝王将相臣僚庶民各层人等自现!此为一国之概况,诸老以为罗三所说如何?”
这番话半文半白,罗开先说的是国家的由来,虽然措词与时下河西话语有所出入,却并不难懂,现场能够在座的,却也都是识文断字的,平素都各忙家事,乍听这种高大上的话题,一时都陷入了沉思,包括刚才开口当和事佬的刘书生和主导话题的老杨犒。
大段话语末尾,罗开先问了一句,也并非等众人回复,而是缓和了一下口气,然后整理了一下思路,接着说道:“之前所说不提,据罗三所知,自赵氏开国,攻灭各国之后,随之便是收拢兵权,转而笼络文人,压制武人,并于军中尝试以文官掌领军队,军务训练及供给诸事皆有文人掌控,如此重用纸上谈兵之辈,怎能保士卒战力?至其后,每有战事,对率军出征之将门更是千防万防,战事结束之后虽有奖赏,却对收回兵权毫不迟疑,虽说此举有利王权,却会消磨将门心志,长此以往,将门必定后继乏人!罗三自谓武人,若至宋境,何以自处?”
比在座诸老高出一头的罗开先正襟危坐,稳若钟山,低沉的话语悠悠,更似晨钟暮鼓,响彻在众人脑际。
“说得好!”脸面潮红的张酒公的喝彩声响了起来,“俺老酒昔年本是军中将官,从军征战二十载,淳化四年1,因文官补给不利剿匪失误,即被免去军中参将之职,那文贼却只是脱去军职照例去当他的府堂要员,其中道理又与何人诉说?哼……”
张酒公的话音未落,与他间隔不远的酸子刘再次发言:“老酒,你那陈年旧事暂且休提,某有一言却要询问罗家三郎!”
“唔……好吧,好吧,你问便是,俺口舌不及你,三郎这晚辈新来乍到,却非寻常之人,看你这书生又能如何?!”脸都红了的张酒公显然是有满腹牢骚的,但显然他还没有醉倒,并未与书生争执起来。
老刘书生脸孔转向罗开先,颇为认真的问道:“适才老夫失言,却是以貌识人,小窥了三郎心智,老夫在此向罗将军道歉!”
说着话竟然站起身,就在小桌后面,抱拳躬身施了一礼。
罗开先先是一惊,连忙同样站起,左右都是小桌矮几,无法躲避,急切之下只好同时抱拳作揖以表对长者的恭敬。
他心中暗道,这老书生口舌伶俐,却又洒脱不拘一格,就从此点而言,倒是一个难得的君子。
心中置评,嘴上却不会直言,只是起身的同时,开口说道:“长者不必如此,罗三言语亦有不恭冒失之处,但请海涵。长者且请安坐,有何疑惑,尽管直言,罗三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或是罗某人的恭敬打动了人,或是被他的言语惊醒了,自见面初始就有一脸书生自傲之气的酸子刘这刻缓和了太多,安然坐下之后,径直顺接刚才罗某人的话语说道:“皇帝崇文抑武,当可避免前唐藩镇割据之局面,然……依三郎适才所言,如今治政之****使将门颓唐,兵士无能……是否有些危言耸听?如今国家一统,北方契丹亦无再侵之力,党项诸部也已偃旗息鼓,除此之外周围已无强敌,貌似也并无不可……”
话说着说着,这老书生到不似在问话,而是陷入了某种思量推演。
罗开先脸上重又泛起笑意,看来这被称作“酸子”的刘姓长者确实有些书生意气,是个难得实事求是的坦诚君子,很难得的他对此人有了一丝好感,看着老书生有些清苦的衣着和花白头发,心中不忍对方纠结,开口诉说道:“罗三是否危言耸听,长者不妨寻人探问一番。至于强兵弱兵,罗三记得《司马法》中有一名句,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说到这里,罗开先再不开言,闷头喝起店家送上的鹿肉薏米粥,这粥做得香滑顺口,对他那一路被烤肉撑起来的肠胃极具温养之用。
他虽不说话,这酒楼二楼却也没有安静下来,有了之前引开的话题,一众老者想法不一,不约而同的三五成群讨论起来。
在座这些老者,都是绥州一地颇具名望之人,虽然没有在职官员,却也都和时下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家中兄弟身居某职,或者族中子侄于某地军伍中混迹,更不用说自己为维持生计而操持的务农经商,这一切都与国家安稳息息相关,又怎能让他们不放在心上?
有了先前话语做铺垫,诸老再没人把罗开先当作远方归来的幸运晚辈,把适才听到的话语,对照前些时日耳闻的一些消息,两相结合之后,头脑转得快的人都开始在心底揣摩起罗开先这个人。
仅仅表露出来的一些细枝末节,就能让他们感觉到那个坐在主位的长人不简单,那么没有被人所知的呢?又该有多少?
闷头喝粥的罗开先其实也没得到什么空闲,面对旁人的询问,总要时不时地应付一下,不过都只是寻常琐事,却再没有说些什么惊人言论。
毕竟这些人只是初识,谈不上什么信任与否,他也没想充当什么万事通,更没想在这些人面前做什么指点江山的圣贤。
至于之前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他刻意为之——若论引发人的关注,有什么比挑起旁人的好奇心更好的?所以他话说半截,言语开阔,却并无实质,泛泛而谈点燃了话题之火后,却不拿出什么解决办法,这才是最为勾人心肠的。
而这,只是他顺手为之的一件小事。
悠悠然间,一个跟在罗开先身边轮值的亲兵从楼下沿阶而上快步走了过来,弯腰低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