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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邺道:“我是第一个不请自来的,老朽与嗣源何等交情,她不找我,我也会找她。我那时向她剖析局面,朝廷里若要论到实力,只有几个人说得上话,除了你爷爷以外、何宰辅、陈二辅都能救,不过与顾家有交情的只有两个,一是威武侯大都督伍定远,另一个则是监管舆论的五经博士杨肃观。若要救人,必须从他俩身上着手。”琼芳听这计策甚是对盘,连连颔,问道:“他们怎么说?”裴邺道:“那时伍定远去西北打仗了,没有一两年是回不来的,一时找不到人。再说这人官场手段刚硬,远不如杨肃观机巧管用……顾小姐知道爹爹情况危急,便去拜访他,盼他出力救人。”
琼芳微微一笑,插话道:“他还能拒绝么?杨五辅不就是顾到此处,背后书架一阵轻晃,琼芳赶忙回头去望,却又没了动静。她怕裴邺知觉,忙道:“后来呢?杨五辅答应了么?”裴邺道:“杨五辅说,他会尽力。”琼芳大喜,插口道:“我就说嘛,他一定答应的,后来顾尚书就放出来了?对不对?”
裴邺苦笑道:“我话还没说完,他是说……他会尽力……尽力劝,劝顾尚书让步。”
琼芳愕然无语,裴邺叉道:“杨肃观这句话一说,已与推搪婉拒无异。倩兮大为生气,要是她爹爹愿意认错,自己早就出来了,哪还需要求人?顾家父女天生一个孤傲脾气,当下也不乡做争执,拂袖便走。”琼芳摇头道:“杨五辅居然见死不救,实在不敢相信。”
裴邺咳了一声,道:“杨肃观天生是个两面刀的人,一颗心长了十七八个窍。他这么说话,大有用心。当时我也不谅解,隔日杨肃观找我说了,他说自己早已奏请上命,把这个案转入大理寺。只要不让御前侍卫插手,顾尚书就不会被虐打,也不会被人下手刺杀。他不敢担保顾尚书何时出狱,但他可以保证,他在狱里一定平安。”琼芳啊了一声,喃喃地道:“原来他早有安排……那……那他为何要气顾小姐?”
裴邺道:“想要和皇上斗,那是跟自己的脑袋犯冲。整件事若要善了,嗣源非让步不可。倘若杨肃观大卖故人情,一股脑儿跳到顾家父女那一端,说不准倩兮发起小姐脾气,硬把事态闹大,到时圣天下不了台,杨肃观手段再高,也要引火**。所以他要顾小姐死心绝望,好来帮着劝她爹爹。”琼芳怔怔地道:“她照做了么?”
裴邺叹了口气,道:“她要这般干法,她也不是嗣源的女儿了。故人见死不救,爹爹也不愿屈服。倩兮也不来怕,她去狱里见父亲,探明心意。嗣源那时也很犹疑,便问女儿怪不怪他,倩兮倒很坦然,她说事情都到这个地步,只有挺下去,她会让爹爹没有后顾之忧。
琼芳点头道:“难怪爷爷说她比男还强,真是有胆识。”
裴邺叹道:“难处才开始哪,顾家上下食指浩繁,租了个大房,光是餐起居,每个月都是一大笔开销,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省也省不了。眼看钱两即将用凿,又不能尽赖我们这些亲友接济,倩兮便返回扬州,先把祖宅田产全变现了,换得六千二两银。一切所作所为,只为爹爹安心坐牢。”琼芳望着身处的大宅,点了点头,才知这大房为何会转到朝廷手中,原来是当时售卖的。
裴邺叉道:“房卖了六千两,稍稍解了燃眉之急,只是这些银一个人好使,一多口来花,又能撑得多久呢?个月之后,便已捉襟见肘,待要拮据开支,家丁们却都闹了起来,一个个嚷着走,倩兮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便与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银钱一次发散,让下人返乡,自己带着几个死忠家人搬到一处小屋,预备卖画日。”琼芳拍手赞道:“妙计!彼小姐画风高妙,这倒是门好生意。”
裴邺摇头道:“你同倩兮一样年轻啊,不想爹爹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哪里还能从容风雅?顾小姐大张旗鼓,皇帝一听她要卖画,自是大为恼怒,当月勒令京城书画买卖,一率课以十倍重税,又发动些酸儒去讥讽她的画。眼看门可罗雀,全是些旧日朋友捧场,倩兮没法,只得被迫停下生意。”琼芳全身凉了半截,想那顾小姐一个柔弱女人家,没了俸禄家产,连画也不能卖,却要如何是好?她喃喃地道:“那……那她怎么办?”
裴邺道:“山不转转,她找了朋友手艺。改卖豆腐。”琼芳目瞪口呆,道:“豆腐?”
裴邺回思往事,含笑便道:“那时顾家住的旧房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带着贴身丫鬟磨啊磨,又弄了些古怪方,东西居然香嫩好吃,顾小姐生得又貌美,往街坊娇声一吆喝,每天都卖得精光。眼看生意兴隆,皇帝傻眼了,便又下达怪令,不准姓卖豆腐,我这宝贝小姐不慌不忙,便改卖豆浆,朝廷禁豆浆,她小姐又卖豆腐脑、豆腐乳、卤豆干、香豆皮,皇帝暴跳如雷,朝廷禁不胜禁,总不能禁食黄豆吧?终于给她打赢了这一仗。”
眼看琼芳错愕不已,裴邺更是逸兴揣飞,他喝了口清茶,又道:“朝廷让步,禁令一开,北京街坊敬重嗣源的风骨,更是拼命来喝这个“尚书豆浆”,买些豆干豆皮回去吃。每天一大早人山人海,排队人龙整整两街长,当真门庭若市……”
琼芳呼出一口长气,笑道:“亏得顾小姐棋高一着!不然我小时可没豆浆喝了。”
裴邺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么?那时嗣源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又无止无尽地撑下去,皇帝莫可奈何,只得眼睁睁拖着‘遗宫案’,任凭先帝那些嫔妃快活逍。”
琼芳静静听讲,又听裴邺道:“转眼又过了几个月,嗣源牢也坐了一年牢,总不能无止无尽地关着他吧?大理寺按着祖宗规矩,已是开案在即,只是一旦要论法判罪,非得放嗣源出来不可。
眼看这场斗法胜负分晓,输家居然是当今天,这可怎么得了?几名卑鄙大臣趁机谄上,他们自知奈何不了尚书大人,便差了地痞流氓,半夜便去顾家砸店。要逼嗣源让步。”
琼芳大惊失色,道:“来阴的?那顾小姐怎么办,跟他们打架么?”裴邺摇头道:“她不会武功,只是个弱女。那时顾家上下剩没几个家丁,她们几个女无法拦阻恶徒,报了官,叉无人理会。到得后来变本加厉,大白天里便有人过来滋扰调戏……连着闹了几天,姓们怕了,全没一个客人……”琼芳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若是顾小姐,一定杀光他们!”
裴邺摇头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虽然不能杀死嗣源,但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会有好下场圣天动了真怒,朝廷上下噤若寒蝉,谁敢去管?可怜豆浆生意实在差,姨娘与小姐只得到处张罗借钱,日便又难过起来了。”琼芳叹道:“后来呢?杨五辅想出办法救人了么?”
裴邺道:“那时皇上动了怒,谁也无法独力劝说。那年十一月,恰逢五军都督轮调期满,由西北返京,一听顾家的处境,忙与杨五辅联名上奏,请求天放出嗣源。伍都督乃是当年第一号起义大臣,身份非比寻常,天一来看重他,二来也不想背负千古骂名,便先退让一步,他下了懿旨,言明不必嗣源认错,只要他愿意起草移宫诏书,朝廷非但放他出来,还要升他做一光禄寺卿,加封男爵。”琼芳拼命颔:“皇上圣明!早该恩威并施了!”
烛光闪动,故事也说到了要紧关头,裴邺双手置膝,深深吸了口气,凛然道:“正统年,嗣源入狱已达一年半。五经博士杨肃观衔奉上命,率同老朽、吏部赵尚食粱同入狱探监,那时嗣源吃睡不好,人很憔悴,听我们说了原委,也知事情严重。赵尚书明说了:“和皇帝明着干,古来没一个能活。靠着咱们这些朋友替你奔走,才换来这个良机。不要为难自己,活就在笔下,写吧。以后大家又是同朝臣了。”
琼芳满心担忧,低声道:“他答应拟诏了么?”
裴邺摇头道:“赵尚书把宣纸笔墨留下,让嗣源自己思。我和他交友多年,一见他默默无语的神气,已知他另有打算,杨五辅也很烦恼,他知道我与嗣源是多年知交,便请我留下再劝。我等他们走了,便私下同嗣源说:“新皇政变,旧帝禅位,帝王家相争相斗,我们这些臣人微言轻,只能随波逐流,如今你家里人都要保不住了,可万万不能再逞强,便答应草诏吧。”嗣源听我口气转紧,只是一语不发。我急了,只是拼命催他,“值得么?都到了晚年,还有什么事比得亲人的幸福?写吧,不写才是傻啊?”琼芳想起爹爹的遭遇,忍泪道:“没错,没有比亲人更要紧的。”
裴邺叹了口气,又道:“嗣源听我问得急切,倒很平静,只引了‘疑公论’里最有名的几句话回答我。他说:‘吾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读其遗事亦为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琼芳啊了一声,霎时想起了后半段字,两人异口同声,念道:“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无耻,吾对之以二字,曰……”
“正道!”
裴邺热泪盈眶,仰天大恸,伸手打过火石,啪地一声,孔明灯散出耀眼精芒,满室生辉,琼芳抬眼望见裴邺背后的那面砖墙,竟是惊得呆了。
墙上血泪斑斑,贴着一张又一张的奏折,全数写着“正道”两字,或以血书,或布泪纹,整面墙上至少有四五十来幅。裴邺放声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后,嗣源就一直写这两个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写,一直写,当天晚上,终于……撞死在狱中……”
满墙血泪斑斑,仿佛幽灵悲泣哭喊,琼芳神为之摄,气为之夺,颤声道:“老天爷,这些士大夫……”裴邺泪如雨下,仰望满墙血字,悲声道:“嗣源一辈独善其身,晚年却不能保住顶戴,他给关入了天牢,给罢去了俸禄,一切苦痛起源,便是为了这两个字……”他握紧双拳,悲声道:“正道!就是做……”
“对的事情。”
便在此时,房里传来一声低沉说话,裴邺与琼芳同吃一惊,急忙取灯去照,房内深处站着一名乱须男,他凛身仰颈,泪流满腮,只在凝视墙上的血字。
裴邺大惊之下,随手抓起桌上的裁信刀,慌道:“你……你是什么人?”琼芳见那怪人现身出来,一时惊喜交进,忙道:“别怕,他……他是我的朋友。”裴邺打量那人的形貌,只见此人衣衫褴褛,虽在大寒冬日,身上却只罩了件破烂外衫,乱发未髻,蓬头垢面,实不像北京过来的官人,琼芳只怕裴邺赶他出去,忙道:“裴伯伯,继续说故事,他不碍事的。”
耳听琼芳连连催促,裴邺上下打量那怪人几眼,擦抹了热泪,沉默半晌,又道:“嗣源死的那天清早,北京下着大雪,天还没亮,顾家门口便像往常一样开门,只是说也奇怪,原本惯来滋扰的恶霸全都散了,门口空荡荡地,只余下漫天大雪。顾家上下不知发生什么事,他们像往常一样熬着豆浆,等候客人上门。”
琼芳一边偷眼打量那怪人,一边听讲,但见那怪人低头垂,默默无语,却不知心事如何。
“天刚亮,新下的雪地一片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