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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什么都不让我二人看。”鲁玮气道:“我二人说是分来照磨所,却连账簿都没见过一眼。”
吴荪菖在屋中踱步,几个来回之后,终于道:“有了!”
“大哥请说!”两人同时眼中一亮。
“咱们虽然看不到账簿。但你们猜猜,济留仓里缺不缺粮?”吴荪菖问道。
从太祖时候起,各县设立济留仓,最初的目的是赈灾防荒,所以各县要在东南西北四乡设立四座,储备足够两年开支的粮食。成祖时一度要求将仓库移入县内,后来不了了之。现在这个世道嘛,哪个县能有两年储备粮?就算是湖广产粮之地,济留仓里的存粮也多半被官员转卖、侵吞了。
“他不仁,我不义。”吴荪菖道:“索性将这揭露出去。闹得声势越大越好。咱们是北来官,有皇太子殿下背后撑腰还怕什么!”
“正是!”
鲁玮杨祥两人本来是抱着一展才学而来,偏偏被扔在了冷板凳上,上官还处心积虑要落他们,如何让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忍得下来!
吴荪菖虽然信心满满。到底还是要谨慎行事,先从县里将鲁玮、杨祥二人的关系调入自己属下,然后装模作样地定制门牌号码,又开始走街串巷,真像是要做编户齐民的事。
知县一招落空,也不着急,反正按照衙门里的规矩,大事二十日就要程文,汇报进度,到时候不怕找不到差错落他们。
他却没想到,吴荪菖并无乖乖等候二十日的打算。
崇祯二十年二月二十六,一篇揭露昆山县济留仓彻底空乏的文章出现在了《曲苑杂谭》上。
因为这份报纸原属于“小报”,所以其中自然充满了臆想出来的文学故事。譬如当地百姓如何吃不饱穿不暖,苦苦期待开仓济民,知县老爷又是如何孤高冷艳一副公事公办模样,背后却与粮商大肆瓜分,以陈年烂谷换得该当入仓的新粮。
一直没有参与舆论讨伐皇太子的《曲苑杂谭》有充足的版面渲染此事,也有足够的人力进行追踪报导,将知县的人机关系网拉扯出来,最后用一个整版的空间,只印了一句话:此斯文败类名教罪人,是东林耶!非东林耶?
前面可以说是正常的舆论,但最后这句话却又套上了党争的牌子。原本想对此视而不见的清流,不得不回过头来,撰文指出:此人乃是混迹在清流队伍中的败类。
有这个注脚,东宫系统的枪手自然要跟进,浑水摸鱼说:如今东南有几个官儿不是东林身份?难道都是真东林么?还不都是混进来捞取资本的?
许多人都被这不明身份的言论套了进去,浑然没想到支持这种言论本身就是自证东林有党!
君子群而不党,你既然结党,就是小人,是小人就该死!
这个道理放哪里都说不出花来!
高弘图连忙出来表明身份:当年东林可说我是齐党!所以大家不要误会,虽然我不是齐党,但真不是东林。
张慎言也不得不出来辩诬:东林之初只有君子,并没有党,是以他引荐**星等人入朝,是为朝廷选君子。而有人借先人之名,自立党派,这是伪君子!既然是伪君子,就该揪出来打倒在地踏上一脚。当然,也得防止阉党小人诬陷,所以昆山济留仓之事,该当详查。
朱慈烺看了张慎言用本名表的文章,不由感叹到底姜是老的辣。原本昆山济留仓案是东宫反攻的第一手,等于从清流背后刺入刀子,硬生生开个血口出来。将口水仗引入政绩考成,用实打实的证据来推倒之前清流所谓皇太子任用私人,信任阉党的话。
顺便还可以让江南士林自认“有党”,好让东宫顺利占据道德制高点。
张慎言却能抓住根本,直接将“有党”的问题打破,再将话题引回昆山济留仓一案,可以预料得到:这位昆山知县已然是被抛出去的弃子了。在这枚弃子被打吃之后,某些人也该顺势求和了。
……
“这定是那三个北来官干的好事!”昆山县赤红双眼,神情狰狞,双手抖——这是因为他心中正幻想着如何手持利刃,将吴荪菖等三人千刀万剐,生啖其骨肉!
县丞也是满脸憔悴,道:“偏生他们是朝廷命官,不能用刑。”
“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昆山县重重捶在书案上:“他们要我死,我死也要拉上个垫背的!等都察院检点来了,我就与他们同归于尽!”
“县尊,还不至于。”县丞也被这癫狂吓了一跳:贪污渎职没有弄出大的民变,也没饶进去人命,最多就是免职流放的惩罚。若是杀了朝廷命官,那可就是死罪了。
“如今还有个办法……”
“快说!”昆山县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把上前扣住了县丞的脉门,突然嘴角一咧,眼泪直流:“你且救我这一命,我日后给你供长生牌位。”
“县尊……”县丞动情地拍了拍昆山县的手,心中暗道:你这指甲都掐我肉里去了……哎呦哇啦,这都出血了!
“县尊,您先不急。”县丞拉开昆山县的手:“您看,这报上通篇都没个实证,显然是阉党诬陷忠良啊!”
“可是他们要来看仓,现在仓中……呜呜呜,哪里还有粮食?”
县丞自然也知道,他自己就是分润的环节之一,若是知县倒了他也摘不干净。
“若是他们来检点时,仓中有粮,那又如何!”县丞道。
“那……那……那是哪里来的粮食?”昆山县止住哭,小声问道。
“借呗。”县丞道:“济留仓没有粮食,各家大户难道也没有?粮商也没有?这些粮食若是借来,别说两年之用,就是十年都够了。”
现在的人口比之国初时翻了不止一倍,昆山县知道填满四仓都不可能够用两年。不过若是四仓充盈,别人也没话说,硬是死扣“两年”来做文章,只会显得政敌无理搅三分。
“不过,马上就是春荒了,到时候粮价一涨,谁还肯借?”知县也不蠢,红着双眼低声求教。
春天看似生机盎然,处处充满了劳作的喜悦。然而在这个时代,春荒却是十分残酷的。冬天存的粮食已然快吃完了,种子粮却是万万不能动的。同时又要面临沉重的农活,少不得还要添餐饭。
这个时候别说佃农和自耕农,就是有些小地主也得出去借高利贷。
官府若是借粮,肯定不会给利息。那些粮商、大户,借出去一石粮自己要亏五七斗,又不是亲爹老子,谁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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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七 旌旗十万斩阎罗(13)()
昆山县地处苏州府东南,与松江府的青浦县毗邻。虽然不像湖州那边几乎全种上了桑树,但本县土地却也是桑树、棉花、烟草居多,真正的粮田不足十之三四。这样的经济结构放在历史书里是农业社会向工商业社会过渡的先进表征,但在当前这个时代,却代表着对天灾**的抵御力下降。
一旦发生自然灾害或者人为祸乱,立刻就会导致饥荒,从而引发社会动荡。
这种情况下,济留仓的粮食就更加重要。任何一个识字的人,看了报纸之后都会得出一个结论:昆山县完了。
但凡这位知县还有一丝转机,就有人可能投机。
对于铁板钉钉要被人丢弃的废物,却没人肯陪着一起死。尽管县丞说得很有道理,换个知县,尤其是换个北来官,全县大户都不好过……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就肯拿出粮食来。
在当地乡绅看来,任何一个县官,不管南来北来,都得遵守大明的规矩。
大明的规矩是什么?是县官不下乡。
他们想要完成正税额度,只能靠缙绅;他们想要升迁的资本,只能靠缙绅;他们想要在发生天灾**的时候有个帮衬,只能靠缙绅。
总而言之,他们想要顺顺利利无灾无难地度过自己的任期,只能靠缙绅。
这种情况下,换个知县又算什么事呢?
昆山县刚刚腾起的希望旋即又被扑灭,每日上衙都像是上刑一般,就等着署衙大门被人一脚踢开,手持铁链铁尺的缇骑将他拘走……只是一晃眼的功夫,那缇骑又变成了牛头马面……
“县尊,无妨。无妨。”县丞见知县老爷又陷入习惯性地呆滞抽搐之中,连忙将他唤醒过来,又劝道:“不着急,南京那边带来了文书,说是这回皇太子很看重此事,为了不生冤屈。非但有都察院的人来,还有各报社的访员。这么多人,路上肯定还要耽搁耽搁。”
“不如三尺白绫一了百了……”昆山县忍不住又要哭:“这般折磨,真是生不如死……对了!我还要将那三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抓起来!死也要他们垫背!”
县丞道:“他们早就逃了,连个影子都不见,显然是心虚之故。”其实吴荪菖等三人却是拿着县丞开具的公文前往上海公干去了。
这位县丞可不是没脑子的人,被牵连亏空不过流放,若是卷入刺杀朝廷命官的案子,那妥妥的大辟啊!
何况现在保全这三位北来官。日后无论风往哪边吹,自己都有一条后路在,何乐而不为?
知县听说吴荪菖等人已经逃了,后槽牙磨得咯噔直响,突然问道:“为何是都察院派人来?”
县丞回忆了半晌,道:“之前好像是有过公文,说六部改制的事,日后侦缉查访的权责全归了都察院。”
两人都是不在乎所谓改制变法的事。反正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哪个官来了不都一样伺候么?
昆山县长长“噢”了一声。又道:“你看能从这都察院的御史下手么?”
“这倒是应尽之意,只是不知是否跟那些北来官一样盐油不进……”
“去试试。”昆山县定了定神:“我再去找那些粮耗子说说,我若死了,他们也别想逃!”
县丞面色沉重的点了点头。他出去之后,发现应天府府衙里的关系网已经全都被拔除干净了,只得又去找其他府县的故交。打听这专案御史的消息。
原本以为这等大事朝廷方面会遮遮掩掩,谁知道还没见到老朋友,只是随手买了一份《曲苑杂谭》,就看到那位御史的大号挂在上面,好像生怕人家不去走他门路一样。县丞对这份报纸真是爱恨交加。用力卷起收入袖中,径直去安排人手私会这位御史。
唯一让昆山县和县丞欣慰的,便是这位御史虽然是北人,但也是进士出身,多半还是要讲些官场道义的。
好不容易等到三月初八,专案御史张荏张文泉,总算带着浩浩荡荡的访员团到了昆山县,在驿馆住下。昆山县和县丞已经拿到了张荏的履历,打听好了年科,带着恰如其分的礼物赶往驿馆拜见。
张荏原本在山东为官,就是因为接受了下属的礼物,列名犯官,打入犯官院里居住。在那个仅比窝棚好些的环境里,着实煎熬了张荏的心性,也让他看出了官场的人情冷暖——没有一个同年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以至于自己的妻子竟然动了入宫为女官的念头!
总算这两年东宫光复极快,许多犯官都得到了起复。胆子大些的,直接去前线为牧民官,现在都跻身通贵之列。他当初就是胆子太小,错过了那股晋升之风,如今仍旧只有六品。
好在张荏听说都察院招人,拿出当年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