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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还不是普通的老人。
刘若愚十六岁自宫入选,在司礼陈太监名下,起点就高。因为出身官宦人家,他从小就读书识字,被选送内书堂读书。从内书堂出来之后,等于文官中了进士。后选入文书房,负责递交通政司的奏疏,撰写文案,是司礼监的下属机构。后来因为博学多识,被魏忠贤选入内直房,相当于文臣进了翰林院。
若不是因为逆案受到了牵连,他再上一步便是入司礼监了。即便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也等若外廷的内阁辅臣了。田存善与刘若愚相比,就如同新科进士与礼部尚书一般,差别岂能以道里计?
当天晚上,刘若愚便通过往rì的关系,成了王承恩的座上客。
在信邸老臣之中,王承恩并不是位置最高的,甚至不是崇祯帝最为宠信的。照刘若愚的意思,有东宫太子这面虎旗,大可以直接去找真正的内相王之心结盟。然而太子对于王承恩表现出的好感却溢于言表,这让刘若愚不敢轻易建言,谁知道王之心在什么小事上曾惹得太子不快?
再者说,太子交代的那些事,并不一定要掌印、秉笔这样的大太监动手,王承恩作为随堂太监一样可以办得很妥当。而两者之间打点起来的价码却是天壤之别,或许这也是太子jīng打细算的一面。
朱慈烺之所以选择王承恩结盟,最初的出发点是——甲申天变之时,随着崇祯帝吊死煤山的,只有王承恩一人。
顺着这个结果逆推,刘若愚却发现王承恩的确是最佳盟友。首先,收买他的价码不高。其次,王承恩正当壮年,若想平安度过后崇祯时代,还需要太子的照拂。
王承恩的确很有一拍即合的意思,没有丝毫委屈太子的私使。
。。。
廿八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六)()
自从太子见了刘若愚之后,田存善心中就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整整一下午都心不在焉。就算是再迟钝,他也知道了就在东宫之中有一股暗流,想将自己掀翻在地,还要狠狠踩上一脚。
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差点让他办砸了差事,这才jǐng醒过来,集中jīng神先将眼前的太子伺候好。不过说起来,太子并没有给刘若愚任何职司,也没说要恢复他的宦籍,这或许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田存善。”朱慈烺突然叫道。
“奴婢在。”田存善连忙上前。
“给总宪再上一份鱼滑。”朱慈烺道。
暖阁之中唯一的客人就是李邦华。他傍晚时接了太子口谕,便服入见,说了没两句便被太子留膳。因为太子的礼遇,这餐饭吃得倒是挺舒适,米饭蒸得极软,菜品也都适合老年人的胃口。
尤其是那道鱼滑,以鲜鱼去皮、骨、刺,仅取尾、背、鳃下的活肉剁成糊状,佐以姜、酒,抟成丸,高汤中汆过即可食用。入口滑腻,满嘴鲜美。
这道菜的成本并不算高,对于重享受的晚明士大夫之家而言,可以算是节俭小菜了。只是市面上却不曾有过这种做法,故而李邦华一用之下颇有惊喜,让太子看出了端倪。
——殿下真是太细心周至了。
李邦华心中颇有暖意,感念太子待他以国士的知遇之恩。
朱慈烺等田存善出去,又道:“今rì下午我见了沈廷扬。”
李邦华放下的筷子,取手巾轻轻点了点嘴唇,脑中已经将自己所知关于沈廷扬的事全都转了一遍,方才道:“殿下是想为南幸做准备么?”
“宪台觉得南幸之议能成否?”朱慈烺反问道。
“臣以为,堪忧。”李邦华白rì里受了朱慈烺的激励,一下午时间都在自我反省,竟然真的找回了壮年时候的浩然正气。他直言了当道:“旁的不说,陈演就不会赞同。”
“陈演此人,除了勾结内臣,买通消息,也就只会捣乱了!”朱慈烺撇了撇嘴。
陈演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崇祯十三年,他流年大旺,从内侍口中得知次rì皇帝要问的问题,细心准备,第二天果然对答如流。崇祯以为得了不世之才,大喜之下升其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从此飞黄腾达。
前两个月,前首辅周延儒谎报军情、欺君罔上、贪赃枉法……东窗事发,被勒令自尽。陈演升任首辅,成了百官之首。然而此人说到底只会贪赃弄权,并没有施政之才,甚至连揣摩上意都做不到,在朱慈烺看来简直就是一团浆糊。
李邦华苦笑道:“自古小人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陈演要想做些政绩出来,那是千难万难,但有首辅元臣这面赤帜,想坏事却是轻而易举。”多少以唱反调为生的御史,多少自诩刚烈的官员,都会集中在这面旗帜之下,劝说皇帝不要迁都南幸。
朱慈烺也有些无奈:“平心而论,本朝真正能够统摄百官,提纲挚领的大臣,只有温体仁、周延儒两人。可惜这两人偏要斗得你死我活,且又都是贪腐卑劣之人,不肯行正道。”
太子这话若是早十年说,李邦华多半不以为然。现在年纪上去了,功名利禄之心淡漠,方能客观审视自己和旁人。
有道是蛇无头不行,尤其是在大明中后期的内阁政体下,一位贤能的首相,比英明的皇帝更有用。这也就是万历可以数十年不上朝,但大明帝国仍旧能够正常运行,皇帝本人也从未失去过对朝政的掌控权。
大明的兴盛绝大部分要归功于高效的官僚体系,大明的衰败自然也是因为这个体系的溃败。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朱慈烺面对这个庞大的文官体系只能自感渺小和无力,唯一的办法就是挖松这个体系,然后培植出一个高效、廉洁的新体系。这正是朱慈烺前世的主要工作内容,可谓驾轻就熟,但唯一的问题是时间。
无论什么时代,都不可能拉个卖货郎培训两天,就打造出一个商业巨子。
哪怕朱慈烺通过自己的记忆,找到某位尚未显迹的天才,加以重任,结果却极可能将之“捧杀”。人成为人才,乃至天才,充满了各种未知可能xìng,稍有不慎就会种瓜得豆。
只有用时间灌溉,用耐心滋养,顺其自然,才能收获自己需要的人才,发挥作用。
而现在,朱慈烺最缺的就是时间。
还有九个月,李自成就会列兵城下。
还有九个月,天下就将易手。
还有九个月,崇祯皇帝只能在王承恩的陪伴下自挂煤山枝。
还有九个月,就是历史剧本中定稿了的悲剧——朱慈烺家破人亡。
……
九个月,即便放手施为,能练出多少兵?能筹集多少银、粮?能聚集多少忠贞之士为这个年迈的帝国抛头颅洒热血?
田存善站在门帘之外,听到里面突然没了声音,抬手止住送菜的内侍,不知是否该进去。他透过门缝偷偷张望,隐约见太子面带愁容,但并无怒意,这才招了招手,让人跟着他进去伺候。
无论哪朝皇帝,身边都不可能离开人。惟独这位太子,总是喜欢单独与人谈话。这让近侍太监压力巨大,好像太子连最亲近的家奴都不放心。
“宪台不要客气,”朱慈烺指了指刚送进来的鱼滑道,“我知道许多大臣畏赐宴如虎,提心吊胆又吃不好,实在是有违天家本心。”
“老臣粗鄙之人,哪里知道客气。”李邦华自嘲笑道:“太子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知饮食如何。”
“最近胃口不是很好,”朱慈烺实话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疫情来势汹汹,至今我手中没有切实的报告,心里没底。”
“臣却不信殿下心中没有成算,”李邦华轻轻一捧,笑道,“但凡督察院能够做到的,还请殿下明令。”
“眼下都察院得先帮我稳住阵脚,”朱慈烺也笑道,“估计明后rì,就有人要劝我回宫了。这里我不妨给总宪交个底:我宁可他们全家死绝,也不会半途而废返回宫中。”
李邦华心头一跳,暗道:太子果然血气方刚,如此杀气腾腾的话都能说出来。不过也可见他决心之大,我是要致仕之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都察院那边,老臣自当尽全力为之。”李邦华承诺下来。
“我非但不能回宫,还要有暂摄顺天府事的权责。”朱慈烺道:“防疫之事,以民政为主,军政为辅,若是没有事权,恐怕又要被下面jiān猾小吏糊弄。”
“这……”李邦华略一沉吟,“其实殿下如今的事权,远大于顺天府啊。虽然顺天府名义上统摄五州十九县,但京师终究是天子脚下,一个三品府尹怎可能与太子相抗?殿下若是担心下面滑吏唬弄,即便是直接跳过顺天府,亲自派人施行也是无妨的。”
“哦?可以跳过他们?”朱慈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如今这世道,官员奉行的是“平安无事”,对于自己权力受到侵蚀并不很介意。尤其这种权力不能为他带来利益,最好统统丢给别的衙门去做。
“老臣估计,顺天府多半会装聋作哑。”李邦华面无表情道:“不过殿下手下,有足够的人手行事么?”
“我要扩充东宫卫队。”朱慈烺道。
李邦华惊讶道:“兵士能行民政?”
“所有条陈我都一一明晰,笃行者赏,违背者罚。”朱慈烺沉声道:“当此糜烂之际,只有以严刑苛教救之。”
李邦华心中暗道:重病之人焉能以虎狼药救之?太子终究还是太激进了些。不过此刻说出来,却成了我的暮气,不如让太子略略碰壁,我再提议也好。
。。。
廿九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七)()
朱慈烺与李邦华一起用了晚膳,降阶相送,让这位老臣辛苦一些,连夜安排明rì的文本战。想想父皇的jīng力将在这种扯皮中消耗殆尽,真正需要皇帝担当责任进行决策的国家大事却只能延后,朱慈烺心中就多了一份无奈和庆幸。
庆幸的是,他只是太子,若是不幸成了皇帝,就如同陷入了流沙之中,被各种庸蠹之人包围,哪里还能使出半分力气?
朱慈烺命田存善守在门口,取出锁在铜盒中的手本,亲自研墨,提笔写下一行行蝇头小楷,将今rì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一一记录。其中各人反应,自己的安排用意,也无不详尽记录。这倒不是为了对历史负责,而是数十年的习惯。
从前世刚学会写字开始,朱慈烺就有写rì记的习惯。每次动笔写下这些文字,就像是在与至交好友谈心倾诉,做了一场心理按摩。在压力尤大之际,更是一个良好的宣泄口。
当然,这些rì记势必也会成为后人追思、考证的材料,说不定还会给自己高大全的形象抹黑。但是朱慈烺终究不可能因噎废食,为了身后虚名而与这位“好友”绝交。
在朱慈烺写rì记的时候,宫中灯火如炬。
这在节俭的崇祯一朝十分罕见,罕见到了只有过年过节才会有这样的“奢华”。
当今帝后二人并肩而坐,都不说话。对面坐着的是懿安张皇后,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这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她是当今世上少有可以训斥皇帝皇后的人,就在片刻之前,她刚使用了这种骇人听闻的权力。
“到底招是不招!”张皇后秀眉斜挑。
崇祯偷偷抬眼看了看这位皇嫂,连忙又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