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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娘不懂事理,叔别见怪。”男人蠕动着嘴唇,有些心虚。当年这位堂叔家的狗都吃得比他好,婆娘并没有瞎编乱造。然而他总认为,人家再有钱,也不该着你的,哪怕只是指头缝里漏下一粒米,那也是恩情。
瘦chéng rén干的老头点了点头:“今儿我在澡堂子里碰到了以前宫里的熟人,听说太子出宫了。我已经托他帮我谋个差事了。”
“托人……”男人的喉结打了个滚,“得多少银子?”
“只要能混进去,你叔我肯定能出头!”干瘦老头十分自信道:“如今宫里比你叔还明白典故的老人也不多了,太子那边更不会有什么能人。”
“叔说的是,”男人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打结了,又问了一遍:“得多少银子?”
“不多,”老头胸有成竹道,“也就五十两。”
“五十两!”男人失声叫道。
“家里一时不称手也无妨,”老头道,“坊间大家一起凑凑,等我回了宫里,百倍还他们都行。”
男人紧了紧手里的木桶,心中暗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算鼓动街坊们卖了房子,都未必能凑齐五十两!
“也不是立马就要,”老头道,“先拿个十两二十两来表表诚意也行。”
男人垂下头,眼睛落在青石上,道:“我回头去问问。”
“嗯。”老头长长应了一声:“如今东宫位稳,只要能熬到太子登极,就是妥妥的从龙之功。你想想,当年你叔我只是个随堂太监,就挣下了那么大一份家业。若是以后……”干瘦的老头说到一半,硬生生将下面半段话咬在了嘴里。
他看到一个身穿绸缎,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正朝这里跑来。从这男人跑动的姿势,老头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个阉人。
中年阉人快步穿过了坊门,很快就看到了老头和他的堂侄。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老头身上,一遍遍地扫过老头的眼睛、眉毛、鼻子、嘴……终于,他颤声叫道:“刘公公?”
老头一脸镇定地看着这个并不相识的中年阉人。
“刘公公?您老认不得我了?我是曹太监名下的王平呀!”那宦官叫道。
这位刘公公终于长长“哦”了一声,拱手作礼:“恕罪恕罪,年纪大了,记xìng不好使了。”他又问道:“王公公来此间是……”
“是特意来找刘公公您的。”王平并不托大,满脸堆笑道:“刘公公好福气,奴婢着实要恭喜公公。”
“王公公说笑了,”刘老公道,“老奴从牢里出来之后,只有晦气,哪还有福气。”
“正是眼前艰难,才更显福气呐。”王平笑道:“奴婢奉令来寻刘公公您回去的。”他顿了顿,又讨功似的说道:“听说东宫见了您的《酌中志》,点了名要你过去。”
这位刘公公,正是朱慈烺派田存善去找的刘若愚。
亲身经历了万历、隆庆、天启、崇祯四朝的内宫风云,早已让这位老宦官的神经宛如铜浇铁铸的一般。他并没有立刻喜笑颜开,反倒做出一副为难的神情,道:“老夫自从重见天rì,对名利之事已经彻底淡了。如今与侄儿度rì,虽然清苦些,却得了闲适。”
王平脸上笑容不减,心中暗骂:你个老货跟我玩yù擒故纵?你若是真甘心清苦,还天天往澡堂子里跑什么?
寻常太监洗澡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宫里的混堂司打热水,在宫里清洗。二一个便是去京师大大小小的寺庙。那些寺庙都有混汤,里面有无名白为人搓澡。就如后世的主题酒吧一样,去那种地方洗澡的也都是太监,脱光了大家都一样,不会自卑难为情。
刘若愚整天去混堂洗澡,并非单纯爱干净、找享受,只是为了能撞见一两个宫里的旧人,寻一条返回权力中枢的路径。说穿了,他和那些为人搓澡讨赏的无名白并无区别。
听见堂叔说不想回宫,见识浅薄脑子不灵的粗壮男人顿时傻了:刚才不是还说要凑五十两银子,好去太子身边当差么?怎么好事送到了眼前却又不去了?怎么能不去啊!
。。。
廿五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三)()
王平呵呵一笑,道:“刘公公,小奴跑了京城十来家澡堂子,好不容易打听得公公家里。公公就这么一句话打发小的,太也绝情。”
刘若愚被王平道破隐情,却也不羞,长叹一口气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夫虽然安心闲适,但家里总是要吃饭糊口的。总盼着哪家宗府招人,好去谋个差事。王公公若是有消息,也请照拂则个。”
“刘公公,”王平装出一脸诧异,“太子征辟,这岂是寻常王府比得了的?再者说,如今闹贼,万一去了地方上,整rì里得多提心吊胆啊?”
“唉,这也是顾不得。”刘若愚做出一脸无奈:“就算是郡王家也比去东宫身边好些啊。”
“愿闻其详。”
“敢问公公,田存善是谁名下的?”刘若愚问道。
王平一愣,暗道:这老货果然不愧是摔打历练出来的,真真是一语中的。田存善是徐应元门下的,比刘若愚矮了一辈。若是刘若愚到了东宫身边,田存善肯乖乖服软么?中官也是官,是官就有官场,官场重资历,因为资历就是权柄。
权柄!
古往今来也不见有几个人肯将这东西乖乖送人的。
“刘公公不肯去,小奴岂不是办差不力?”王平苦笑道:“公公是不知道,如今这位东宫可是英明之主,但凡办事稍有些不顺心,便少不得一番呵斥。”
“哦?这倒是愿闻其详。”刘若愚玩这手yù擒故纵,本就是想从王平嘴里多掏点东西出来,顺便看看东宫里的布局。否则贸贸然冲进去,敌我不分,情势不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是冲着咸鱼翻身去的,岂是为了白白送死?
“东宫甚肖陛下。”王平道。
刘若愚微微点头,等着王平再吐点干货出来。
王平又道:“赏罚有信,重赏重罚。田存善刚任东宫典玺的时候,田国舅私下里给了他不少贿赂。那时候田妃正得宠,膝下还有永王慈炤和悼灵王慈焕。”他说着,看了一眼呆立一旁,手里提着木桶的男人。
“是我侄儿,无妨。”刘若愚淡淡道。
王平自然而然道了以声“是”,旋即反应过来,刚才竟然被刘若愚淡淡一句话带进了彀中,好像成了他的徒子徒孙一般。他尴尬地干咳一声,继续道:“那是崇祯十二年的事,田存善欺负东宫年少无知,事也做得不机密,竟被东宫知道了。”
刘若愚盯着王平,让他继续说下去。
王平一个恍惚,眼前看到的像是身穿四爪蟒袍的提督太监,而非衣衫褴褛的落魄老头。他定了定神:“后来,东宫要泛舟湖上……”
刘若愚手指一跳,却仍旧不动声sè,心中暗道:田存善恐怕没有下手,否则也不会有今rì了。
“东宫要泛舟湖上。”王平重复了一遍,顿了顿又道:“而且不肯坐大船。”
“船上就一个田存善?”刘若愚心中却道:太子倒是聪明,若是小船,身边只有一个太监跟着,他若是有个意外,那田存善也没有逃生之望。
“是。”王平道:“另外有东宫侍卫、大汉将军、腾骧卫的人驾船围在四周,都是熟悉水xìng的。”
“规矩如此。”
“后来,太子玩的皮球落到水里了……”王平卖了个关子,“刘公公以为,是谁去捡的?”
“田存善?”刘若愚见他这么问,就知道答案了,却又眉头一皱,道:“但不应该啊?田存善不能离开太子半步,当命那些侍卫去捡。”
“是,理该如此。”王平道:“但太子早就下令周围的船散开,又对田存善说:‘你若不下水去捡球,我便亲自去。’吓得田存善不得不除了衣冠鞋袜,跳进水里,当时可是十月啊!那水冰凉冰凉的,谁能吃得住?”
刘若愚摇了摇头。
王平继续道:“当时周围的侍卫散得远,湖上风大听不见话,见田存善下水,不明所以,纷纷移船靠近,却只见太子抡起木浆就朝田存善脑袋上打了过去。”
刘若愚眼角一跳。
“见太子要杀人,谁还敢靠近?”王平冷笑一声:“田存善倒是会水,一个猛子扎下去,避开了那一击。等他再露出头,却见太子抓着木浆,历数他卖主求财之罪。他这才知道,太子早就看出他跟田氏勾勾搭搭,对东宫不忠了。”
“十月天泡在水里,想来也熬不住多久吧。”刘若愚应和一声。
“正是,”王平道,“田存善很快就都招了,发誓对太子再不敢隐瞒。”
“太子这就放过他了?”
“正是,太子真仁主。”王平啧啧叹道。
刘若愚心中冷笑:仁主?仁主就不会用这么yīn狠的法子了!那是太子知道换个人来一样会欺负他年幼,只要田妃一rì不死,两个皇子一rì在京,总有人会两面下注,烧烧冷灶,谁知道是否还会有世宗和今上之事?嘁,当年郑贵妃那么大势力,也没能搞掉太子拥立福王。现在竟然还有人动这种心思,这世上真是笨蛋比鸡蛋多!
“刘公公,这些可都是田存善跟徐应元哭诉的时候自己说的,绝不会有错。”王平道:“如今曹太监告假回乡,宫里有德望的老公公们又多不管事,若是您在太子身边,哪有田存善那种小人的位置。”
“唉,王平啊,”刘若愚沉声叫道,“老夫听了这话,真是心痛不已,恨不能当下就飞去太子身边,保国本,清小人!但是我在狱中十年余,如今连个帮手都没有。徐应元本来就是阉党!与我势不两立!田存善是他名下,恐怕不会给老夫站稳脚跟的机会啊。”
“看刘公公说的!”王平抬声道:“以刘公公当rì与曹公公的烟火情,我们都盼着刘公公出来主持大局呢!”
——当年若不是我散尽家财,曹化淳哪肯保我一命?!
刘若愚虽然心中不屑,却露出感动神sè,深情道:“当年若不是曹太监出手相救,若愚焉能得保xìng命?你既然报了他老人家的名号,我若是推搪不就,岂为人子哉?不过此事必须雷厉风行,不能有半点纠结,否则便只有被田存善各个击破。你先回去,看看哪些人是跟咱们一心的,哪些是骑墙两顾的。一旦老夫到了太子身边,恐怕登时就要用事。”
“嘿!有刘公公主持大局,万事定矣!小奴这就先回去了,公公也请准备准备!”王平心中大定,终于露出了个真挚的笑容。
刘若愚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速去速回。
望着王平飞也似一般跑远的身影,刘若愚转向自己的堂侄,嘴角朝上一咧,笑道:“省了五十两。”
那男人怔怔看着空无一人的坊门,心下一阵轻松,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还好还好,省了五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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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六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四)()
洪武十七年,太祖高皇帝在宫中立下铁牌,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旋即又订立规矩,严禁内监读书识字。然而这项规定很快又被太祖高皇帝自己废掉了,因为总得有几个识字的太监收管文件,掌御宝图籍。
不过高皇帝只默许内官识字,绝不能通文意。
华夏文字的书白双轨传统,识字而不通文